《初霁》之越

22、初霁

　　和陆霖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主动提及，要带初霁去见汪丹。

　　那时的关系并不能见光，不像现在，陆霖可以牵着她的手，捧着一束花，带着她在公墓大道。来到这里，连带着人的心情都直直坠落到底，初霁禁不住松开和陆霖拉着的手。心说在这种肃穆之地，最好不要有这类亲密举动。

　　陆霖引着她，转了两道弯，最终停在西北角一座墓碑前。

　　墓碑没什么特别，和旁边一样，是黑色的大理石，上面是名字，下面是年月。

　　初霁穿着一身黑色，刚拽着裤子准备跪下，就被陆霖拉起来：“她不会喜欢这些礼数。”

　　初霁接过他手里的捧花，弯腰放在墓碑前，娇俏笑起来：“妈。”

　　陆霖的手一顿。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放心吧。”

　　“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会陪他一起。”

　　陆霖从小就知道，他们家里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旁边的小孩子有妈妈来接送，他只能静静看着，然后，被奶奶接走。而隔着一代，总让他不自在，就算被奶奶亲昵地抱在怀里，他也会趴在奶奶肩头，偷偷看后面被妈妈接走的同学们。

　　他们笑的好开心。

　　他也想有个妈妈。

　　给他选画笔，牵着他手的妈妈。

　　初霁时差还未调过来，从公墓出来有些犯困，陆霖想让她躺在后座睡觉。刚拉开后座门，就看见座椅上散着不同颜色的蜡笔棒。蜡笔很黏，红色的那支已经被碾进座椅夹缝，剩下的蜡笔棒碰撞在一起，每个上面都沾着其他支的颜色。

　　初霁看后座脏成这样，打了个哈欠，坐到副驾驶，回头看他收拾一片狼藉：“这蜡笔是哪儿来的？”

　　“老吴家那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昨天他车子拿去修，找我借车接儿子。”陆霖低头，耐心地拿纸先一点点擦干净，说道，“他那个儿子，太皮了。”

　　陆霖拿出放在小书包里的蜡笔包装盒，一个个装好，确认没有遗漏后，接过初霁递来的湿纸巾慢慢擦手，边指挥初霁拿手机，替他摁下语音键。

　　“你家小祖宗，在我车上画了幅画。”

　　说完，他示意初霁松开手，语音发送。

　　老吴跟他是多年朋友，陆霖自然不会在意孩子弄脏座椅这种小事，但孩子该管教还是得管教。消息发过去几分钟后，老吴回了个“OK”的手势，紧接着发了个孩子面壁思过的视频。

　　初霁看得直笑，她把视频一遍一遍重复放：“要跟孩子讲道理啊，他不知道错在哪里，下次还会犯，惩罚根本没用。”

　　陆霖：“你想跟小孩子讲道理？”

　　初霁想想，嗯了声：“反正讲道理也不是我的强项，如此伟大而艰巨教育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陆霖笑了下：“行。”

　　初霁靠在座椅上，困得眼皮打架，想着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到家，强打着精神跟陆霖说话。

　　陆霖却说：“困的话，先睡一觉，还有半个小时才到。”

　　初霁看他一眼，心里对目的地已有猜测，拿出叠放在车里的小毯子，往身上一盖，安安心心睡觉。

　　陆霖的确没打算直接回家，而是转道又去了个墓园。

　　这是陆家的墓地。陆家骨子里传统，很早就有子孙都得葬在这里的规矩。以前老太太还打趣说过，等初霁百年后，也要葬在她旁边。

　　看得出，陆霖对这地方十分熟悉，他从后备箱拿出另一束捧花，带着初霁来到一座墓碑前，蹲下，把花靠放在碑前。

　　墓碑上贴了舒瑶的照片，笑容明媚甜美，细细看来，和初霁有七分相似。

　　碑上不仅有舒瑶一人，还有一个叫陆止。

　　初霁知道，这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陆霖带着初霁，无声地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

　　从离开墓园时，两人迎面遇上两位老人家，老太太抱着一大束百合花，老爷爷则是拎着一袋水果。四人对视后，初霁被陆霖拉着的手猛地被一攥，随后她笑了笑，把陆霖拉到一边。

　　工作日来祭拜的人并不多，因而大门不开，只会开一扇一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门。而铁门门槛又高于脚踝位置，对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很不友好。

　　初霁伸手搀扶了下腿脚不好的老太太，笑笑，轻声提醒：“小心门槛。”

　　老太太刚说出一个“谢”字，抬眼看见初霁时，怔了下，一双到老却仍发亮清澈的眼睛，细细把初霁这张脸从额头看到下巴，抬起右手，想要碰碰她的脸，却被身后的老伴喊停。

　　“别做梦了！这么多年了还没醒吗！！”

　　老太太亮起的眼突然又黯下去，她后挪了挪，眼中隐隐还有水光，声音有些抖：“对不起……我认错了。”

　　初霁摇头，说没事。

　　临出门前，初霁忍不住再次回头，这次却是那位老爷爷，正在回头看她。

　　两人相视一笑，初霁最先点了下头，跟着陆霖离开。

　　陆霖全程一直低着头，一路无言。直到上了车，初霁才问：“你有去见过舒瑶阿姨的家人吗？”

　　陆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几秒：“没敢去。”

　　“你要是想去，我陪你去吧。”

　　陆霖这次回答，停顿的时间格外长：“也不是非得去。”

　　初霁嗯了声，又窝回副驾驶座位。

　　又想起刚才那对老夫妻，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悄悄看了眼陆霖的神色，拿起手机，开始处理一整个上午的消息。

　　帮助顾洵求婚的群聊十分热闹，初霁用最快的速度爬完楼，在群里回消息：[我觉得这次求婚布景的主色调可以以暖色为主，你们觉得呢？]

　　一诺：[可以。]

　　弯弯：[当然，暖色太合适了！灯光一定要是暖黄！]

　　初了个霁：[那就这么定啦，到时候气球也要是暖色～]

　　弯弯：[放心，我找苦力过来吹气球！]

　　一诺：[不嫌弃的话，学弟也可以过来干活。]

　　……

　　一帮人在群里聊的火热，陆霖倒是被晾在一边，看着初霁对着屏幕傻笑。

　　她笑笑：“栗子这些年满心满眼都是找十三，顾洵吧，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朋友，我们能帮就多帮点，求婚也是人生大事。”

　　陆霖问：“你呢？”

　　“什么？”

　　陆霖：“求婚。”

　　初霁头都没抬，忙着在群里回消息：“我们老夫老妻，排场不需要这么大，简简单单就行，我很随意的。”

　　陆霖深知“女朋友说出的话大都是反话”，暗暗记下其中几个关键词。

　　-“排场不需要大”，就是需要一定的场面。

　　-“简简单单就行”，就是流程相对简化，但该有的不能缺。

　　-“很随意”，就是时间地点可以随便，但得有意义。

　　可以，都记下了。

　　和初霁看完在天津的工作室后，周一诺即刻返回安徽，这时候，人应该在候机。她们约定，周一诺回家待一段时间，再回来帮顾洵和时栗准备婚礼。之后，就留在天津，跟初霁筹备工作室。

　　晚上回到家，也是初霁回来后，第一次跟陆家的所有人吃饭。

　　可心境完全不同。

　　上次，她和陆霖还只能坐在饭桌对面。这次，陆霖直接坐到了她身边，顶着身边落在他身上的各种意味的眼神，旁若无人地给她夹菜，回答：“奶奶说的是，账的确得理清楚，还是我经验太少，明天就着手整理。”

　　“嗯，”老太太擦擦嘴，漫不经心道，“多余的话我不多说，你知道就好。”

　　陆霖恭恭敬敬：“是，我记住了。”

　　初霁正咬着一根白菜，慢吞吞吃着，余光看见陆啸在看她，忽的又低了头。

　　去年，他站在门外，具体说的什么内容，初霁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温度太高，灼得人浑身都发烫。

　　但都不再重要。

　　在初霁的记忆里，陆家大伯是个极会展示自己的人，以往饭桌上，总爱高谈阔论。接着，要么说他拿下了什么高级的大项目，要么说这季度又为公司赚了多少钱。即使老太太听完后总是神色淡淡，但他依旧十分固执，还会教导后生，包括陆家老二和自己的儿子。

　　他从未教导过陆霖，连表面的敷衍都做不到。

　　不过陆霖不在意这些，每次来吃饭就是沉默，吃饱了就走。晚上翻进初霁房间，再带她吃一顿最爱的小吃。

　　如今，形式完全反转。沉默的那个变成了陆家老大，陆霖成了跟老太太对答的人。

　　太久没吃到家里的饭菜，初霁吃撑到肚皮都鼓起，还想再塞一块糖醋里脊。

　　老太太拿起拐杖，在桌下打了下初霁的腿，淡淡地说：“既然大家吃好了，就去喝茶吧。”

　　还想再捞一块里脊吃的初霁：“……”

　　姚姨看到全程，她扶着老太太左边，初霁起身扶右边，小声说道：“你啊，晚饭不能吃太多，对胃不好。”

　　初霁瘪瘪嘴，再回头看了眼那盘糖醋里脊，妥协说好。

　　老太太睨了她一眼。

　　今天的茶当然由初霁来泡，她一杯一杯斟好，放在每个人面前，安静地又坐回边上。

　　老太太喝了口茶：“我听说，最近北京顾氏有笔投资想落在这边。”

　　陆家老大听闻，放下手里的茶杯，笑着说：“是，我们在跟进了，而且也在联系新上任的顾楠顾总，说起来，顾楠跟陆啸还是高中同学呢，多少还算有点交情。”

　　“我记得，陆啸只在北京读过高一？后面就转回来了？”老太太咬了口茶点，“一年同学，萍水相逢，算什么交情？”

　　初霁静静听着，低头继续斟茶。

　　家中每个人口味都不同，老太太喜欢所有茶类，大伯二叔则偏爱绿茶，到陆啸陆霖这代，更偏向咖啡或是饮料。但今天，陆啸一杯接一杯地喝。起初，初霁还一杯一杯给他倒，后来陆霖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拿了大杯子，倒了个满杯，递到陆啸面前，在初霁低头时，眼神里淡淡警告：“大哥，喝茶。”

　　初霁忍着笑，给陆霖的杯子加满，双手捧给他，微笑：“二哥，喝茶。”

　　杯子温热，手指也带着热度，陆霖直接握上她的手，捏着她指尖，把杯子接过来，一双眼睛带着浅浅笑意：“谢谢妹妹。”

　　一边的陆慕笙慢慢咬着块椰子茶点，不屑地撇开眼：“哥哥妹妹妹妹哥哥，肉麻死了，秀恩爱的能不能关起门慢慢说啊？考没考虑过单身狗？”

　　初霁笑得艳丽漂亮：“不能哦。”

　　陆慕笙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姚姨笑着说：“瞧瞧这帮孩子们，感情多好，还说小话。”

　　这话成功吸引了老太太和陆家老大，老太太先是把视线落在初霁身上，又看看陆霖，最后看向还是单身的陆慕笙和陆啸。

　　老太太突然问：“你们俩，有想找对象的打算吗？”

　　两人齐齐沉默。

　　“我昨天看了个视频，说现在的孩子们谈恋爱，就该先谈，不谈怎么知道对方合不合适？就跟人家去聊天，同时聊十个，选那个最合适的。”

　　“……”

　　陆霖刚想接话，嘲讽一下陆慕笙，抬眼看见老太太一记冷眼。

　　陆霖无脑应和：“奶奶真是有远见。”

　　-“奶奶真厉害。”

　　-“不愧是走在时尚前沿的老太太。”

　　老太太：“……行了，你闭嘴吧。”

　　至于陆啸当晚的奇怪饮茶举动，初霁并未放在心上，既然之后无事发生，那也全当什么都不知晓。

　　相安无事才最好。

　　很快，就到了顾洵要和时栗求婚的前两天。

　　初霁约了群里的人出来见一面，准备大家聚一聚商量具体事宜。原先的方案早早一致通过，要先把现场布置好，隐藏好高清摄像头，他们安安静静躲在阳台，同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只等时栗说愿意，他们就跳出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俞弯弯剥着煮好的花生：“我们栗子，真的挺不容易的，找十三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个结果了。”

　　初霁：“说起来都是缘分，当时我拜托陆霖帮忙找人，最后线索都只能查到北京，后面的再也找不到……不过还好，现在我们小栗子自己把人找到了。”

　　周一诺早早听闻两人多年的缘分故事，忍不住点头：“的确够艰难。”

　　“好在修成正果，他们找了对方这么久，肯定不会再分开，我看顾洵那个样子，也挺可靠。”

　　俞弯弯双手在一起，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他要是敢欺负栗子，我就找人打他！！”

　　周一诺抬头看段煜：“学弟从小就学拳击，可以让他来打。”

　　初霁在桌下掐掐周一诺的手：“哟，学弟还是练过的人啊。”

　　段煜微微低了头，嗯了一声。

　　有初霁在的地方就不会冷场，俞弯弯性格开朗，跟初霁又是邻居，自然不会生疏，只周一诺一个，看起来冷冷清清，实际也是个热心肠。三位男士偶尔聊上两句，再以茶代酒，你敬敬我我回敬你。

　　一个小时后，顾洵到场。

　　他脸色不太好，头发还有些凌乱，坐下后一言不发。

　　几人面面相觑时，就听顾洵声音沉沉：“对不住各位，计划有变了。”

　　-

　　顾洵三言两语概括了具体情况。

　　他不是顾家亲生，帮助顾家的亲小姐上位并不是件易事，不说公司那些元老，单就一帮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都死死盯着。明面上，公司事务已全部交由顾楠手里，但背后还是顾洵。

　　顾洵摸爬滚打一路走过，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此刻与之前不同。以前只有自己，现在他有了时栗，无疑是告诉别人，自己有了软肋。

　　他必须要保证时栗的安全。

　　商场里，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越低级越直接，越有效。

　　今天顾家那位真少爷被人拿刀威胁，就是例子。

　　初霁问：“都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如果只是女友，相对还安全，但要是未婚妻……”顾洵顿了顿，“栗子还在上学，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

　　——只能放弃。

　　只能等到一切事情处理完，再商量未来。

　　“这件事，就不要告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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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路上，初霁仰躺着透过车里天窗看星星，最后说道：“这事儿不能怪顾洵。”

　　陆霖说：“现实生活里，哪有这么多能随时保护女主的小说情节？再说了，被富豪家收养并不是好事，顾洵小时候在顾家，过得很艰难。”

　　初霁点头：“那我还算幸运。”

　　陆霖笑：“是，奶奶跟你比跟我们还亲。”

　　奶奶说，初霁是老天送给她的最好礼物。她在初霁身上倾注的心血，有一部分来源于对舒瑶的亏欠。

　　初霁看着头顶漫天星星，慢慢闭上眼睛：“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去舒瑶阿姨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