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的迷宫》子从玉

24、二十四话 北冥有鱼 化而为鸟

　　青霂回到警局。掌心里还攥着把汗。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余地想清楚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处理，只感觉大脑轰隆隆地像被列喧嚣的破火车没头没尾地碾了，清醒的意识被碾了个七零八落，全碎成了对自己的不解与迷惑。

　　喂！你到底找那家伙去干嘛的啊？

　　他脑袋嗡嗡了半天也没理出任何头绪。

　　那男人很可疑。除了第一次见面自己不在状态地被麻痹了神经，其余遇见他的每一次，他身上都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对！

　　应该是不可相信才对！

　　既然猫能独自按下电梯按钮，警犬可以是比中指的不良少年，雄鹿能够成功狩猎狼，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恐龙化石都能作为私人收藏……凭什么朔渊就不可以被无条件相信呢？

　　不对！不对！

　　我的大脑肯定是短路了！

　　不止掌心汗津津的，额角也不受控地淌下几滴热汗来，大冬天的，说不清是燥热还是慌张，已经一脚跨进单位大门，受控于自己理智身份的青霂仍忙着与自己的直觉作激烈斗争，借以掩饰心脏正在经历着一场超过十二级的剧烈地震。

　　为着自己一时冲动，轻描淡写却又感觉理所应当就该发生的一个吻。

　　真是见鬼了！

　　经历到了这个年纪，他亲过别人，也被人亲过，或深或浅的接触混杂着情／欲，事后都感觉有些浑浊，以至于不太想回忆。

　　只有这个像短路一般短暂的亲吻，留在唇边的甜意却意外得长，以至于口腔里的苦味都散尽了，从不嗜甜的自己仍控制不住地反复舔着嘴唇，不管多少遍，唇角依然还留有淡淡的余甘。

　　只是……怎么他都没什么反应呢？只有自己慌张的幻觉实在让人很慌张。

　　不对！不对！不对！

　　最令人慌张的应该是自作主张就宣布对象嫌疑解除！理性被搅乱的刑警，如果不早点服药，将来可能需要一副手铐。

　　世上的疯子如此之多，枉死的也不少，早已无感麻木的我，偏偏对蜗牛壳里的Cindy共情如此强烈，是潜意识里太想说服自己，白才是不该活在世界上的人。借此想为朔渊的行为找个合理的借口吧？

　　为自己不合理的行为想方设法地合理化是人类典型的自我催眠术。但为他人不合理的行为想方设法的开脱，又该如何解释呢？

　　如此这般，还不如老实承认，事实上是我不愿看见那人的身上蒙上哪怕丝毫的暗，一心只想看见他不像个凡人似的，一双笑意弯弯的眼睛里永远有光。

　　嗯……

　　这下对了！

　　青霂擦了把汗，感觉自己已经几乎要分裂了，就这样在自我否定与肯定间徘徊着，他走进了重案一组的地盘而浑然不觉。

　　见他消失几小时后一身警服华丽回归，重案一的群众眼睛纷纷雪亮了。

　　“这下就对了！！果然还是披着人皮的青面更让人感觉对劲啊。”仗着自己是青霂的副将，阿三双手一拍，接着不怕死地伸出魔爪，作势要为青霂的警服掸灰。

　　他特别热爱阳光，肤色长年黝黑，浓眉大眼得神似印度人，人称阿三名副其实。

　　“队长确实不适合现原形。咱们要没了这份正气镇宅，可真压不住犯罪分子的邪气！”老姜慢悠悠地接口附和，他拿着把水果刀，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削着只苹果。

　　老姜非但不老，青春的五官还颇为俊秀，本来做个三流偶像都绰绰余的颜值，偏偏因为副辣眼睛的老干部作派，毫无包袱地就把自己直接从块嫩姜升级成了老姜。他恪守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饮食准则，刀功修炼得出神入化，削出来的苹果皮薄如蝉翼，连绵不断地坠入垃圾桶，然而，当这个让强迫症感到异常舒适的完美苹果被老姜举着自我欣赏时，却被忽然闪现的碧昂斯一把抢走了。

　　“你们这些天生酒囊饭袋也就罢了！”碧昂斯嗤了一声，她眼高于顶，从来瞧不上任何男人。

　　碧昂斯本名李碧湖，是重案一组独一无二的女警，由于嫌弃自己的名字土，李碧湖姑娘靠武德强迫所有人称呼她为碧昂斯，嗓门与心思同样敞亮的她，咬了一口手中脆甜的胜利果实，露出小白牙明朗地一笑。“老大这种衣服架子如果不穿制服，谁来诱惑那些身心不坚定的迷途灵魂？”

　　青霂：“……”

　　制服？诱惑谁？

　　根本没人知道他回家特意洗澡换衣服是忽然想见谁。可他本来就心神不宁，此刻有种被戳中居心的羞赧，不由气急败坏道，“皮痒了是不是？明天都给老子穿警服来上班！”。

　　青霂不明觉厉的威慑一石激起千层浪。

　　“拜托！我那么努力削尖脑袋地要进重案一，就是为了拥有穿优衣库的自由！”

　　“碧昂斯都盖章了，作为我警风采的最佳代言人，咱们这种寻常皮囊谁敢跟您争奇斗艳啊！”

　　“不能不能，我等凡夫俗子。”

　　“岂敢岂敢，老大一枝独秀。”

　　“……”青霂怀疑这些传说中警局里最优秀的精英，都是业余相声班毕业的。

　　“真不敢……那身皮对咱们组来说，穿上就意味着要出事儿……”坐在角落里平时不怎么多说话的雷昭，不鸣则已一鸣重击，非逼着青霂收回成命不可。“您百无禁忌……可我迷信……”

　　虽然他的话听着像玩笑，却种不言而喻的分量。重案一组行事相对自由，不要求打卡与着装，因为案件涉险频繁，除了自觉穿警服的怪人青霂，其它需要装扮得如此正经出席的场合，不是壮烈牺牲了需要着正装盖旗，就是参加伙伴的追悼会。因此虽然新警服设计得相当飒气，却由于他们特殊部门祖传下来的晦气，重案组平时根本没人穿，反倒是习惯在便装上别上一颗金色的星徽，更能让人油然而生身在重案一与众不同的精英优越感。

　　只是习以为常了青霂的一身正经，今早见他反常态地穿了身新潮运动服且闭门不出，全组都八卦得很紧张。直到他换回肩是肩腰是腰腿更是腿的制服，大伙眼里找回了熟悉感，嘴巴上也纷纷跟着活泼了起来。

　　谁想一个不小心，踩着了青霂心虚的尾巴。

　　天知道他们老大因鬼使神差地亲吻了犯罪嫌疑人而正心猿意马。

　　“老大！沈老板请！邀你去办公室密谈～～”碧昂斯接了个内线电话，大声嚷嚷道。

　　台阶来得恰如其分，相声群口们暗自都松了口气。

　　穿优衣库的自由权利保住了。

　　“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等着！”下台阶前，青霂牙痒痒地扫了一眼这群合伙挤兑他的手下。“关诚这小子怎么不见了？”

　　关诚正腰杆笔挺，在沈荻办公室坐立难安，紧张得像个准备好了随时举手发言的小学生。

　　“坐。”青霂一进门，等着他的沈荻就干脆利落地说。

　　青霂没坐，他习惯靠墙上。

　　“这个案子可以结案了。”沈荻言简意赅地称赞道，脸上却没有如释重负的喜色。“做得很不错，青霂。”

　　青霂颇感意外地眉头一挑。等她的下文。

　　“小关很给力啊！根据监控显示Grace具有作案嫌疑，我们因此获得了一级搜查的主动权。搜证科去她家中果真找到了作案工具——DVL-10M2的Breaker超轻型狙和半盒子弹。分析结论弹头和膛线都对应上了，她具备作案动机，DVL-10M2上也匹配指纹。金地枪击案可以顺利结案了。”沈荻语速极快。

　　青霂：“？？？”

　　什么情况？猫走进电梯的惊讶才刚过了四小时不到，案情的走向怎么不止峰回路转，且已经柳暗花明到思维都快跑不过沈荻的语速了。

　　“不是……Grace根本没有枪械执照，她会用枪吗？”青霂揉着眉心质疑道。“而且作案动机是啥？情杀？他们分手超过大半年了，这个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

　　“小关研究过Grace所有在互联网留下的日志，有相关证据支持她的心理状态与动机。”沈荻没有直接回答青霂的疑问，反而加重了语气，以毋庸置疑的口吻结论道。“结案报告小关会全力配合你的，这个案子相关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出了这间办公室，停止调查，禁止讨论。”

　　青霂倚墙抱着手臂，撩起眼皮瞥了眼关诚。见他肩膀绷得紧紧的，双手紧紧攥着的衣角像要拧出水了。

　　“……哪些算是相关的一切？”青霂眯起了眼睛。

　　“青霂，我知道你的风格是发散型，喜欢关注也总能抓住别人看不见的点。”沈荻弯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直言不讳地强调道。“对你来说，就是所有相关与不相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你在九号遇到的Bug。”

　　青霂没吭声。除了误入歧途的隅明，他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透露运河边的猎爱酒吧，以及事关被九号拒绝的权限疑问。

　　“重案一是精英支队，应该把精力放在新案和消化登记在册的积案上，今年市里关于犯罪数据的KPI又变化了，落在我们头上压力很大。”沈荻话锋一转，接着补充道，官腔过去从来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大概这个位置就是有一种魔力语境，当年跟在青山后面无法无天的霹雳警花，如今也被套路成固定的领导风格模版，不知道青山在天之灵，究竟是会感到欣慰还是失望。

　　“还有什么疑问吗？”沈荻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凌厉一扫。

　　关诚咬着嘴唇，神色复杂地看了青霂一眼，仿佛在等着他的反应。

　　“没有。”青霂面无表情，相当淡定地选择接受这个粗暴的结论。

　　沈荻倒是愣了一下，似乎她没想到青霂能这么轻易就应下来。

　　“去干活吧。”她的语气瞬时放松了，温声对青霂道。“今年也要辛苦你了。”

　　青霂点了个头，转身就走出了她办公室。

　　等关诚跑出来三步两步跟上青霂的步伐，他一心想搭腔又不敢，嗫嚅了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音量轻得快要消失了的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青霂笑了，像是真心的。“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细心，案情还在死胡同里打转呢。”

　　关诚受之有愧，不禁膝头一软。青霂离开办公室的空档，他忽然被叫去汇报资料结果，在他上报了金地监控中发现的“很可能是Grace”后，上面立即就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批准了对死者Grace高度渗透的隐私涉入，且刚刚好就在她家里搜查到了留有指纹的作案工具，连同关诚之前汇总的关于她与死者白先生间泛滥七年的爱恨情仇网络日志作为动机，几小时之内，金地枪击案就已经雷厉风行地形成了套自圆其说的证据闭环。

　　虽然看似水到渠成，可是根本没枪械执照的Grace被简单粗暴地认定为凶手，疑点多到简直让案件变成了草间弥生的艺术品。然而，死者已经彻底缄默，无论真假，他们既无法指认，也无法为自己辩白。

　　“……我想，上面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对吧？”关诚环顾了下四周，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所以老大你也没有反驳。”

　　这种移花接木式快速结案，无论关诚还是青霂都没经历过。肯定是触碰到了什么。关诚心想，却又没再敢细想下去……

　　青霂敷衍地嗯了声，从兜里摸出包烟来。他的心浮气躁没平复反而加剧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想抽支烟静静，然而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软包香烟盒中没有烟，被他倒出了个扁平的小方块。

　　他办公室的烟被隅明没收了，身上的这包是回家换衣服的时候，顺手从昨晚那件运动服口袋里摸出来装上的。当时走得很匆忙，根本没留意到烟盒已经空了。

　　他有些愣神地盯着掌心里那块方方正正的彩色复古泡泡糖。

　　不对。

　　Grace不可能是凶手。

　　你刚才吻过的才是真正扣下板机的人。

　　青霂脑海中有个声音电光火石。

　　可是……

　　可是现在这种进展，难道不是正对了你的心意吗？

　　青霂心乱如麻地把手里的泡泡糖剥开糖纸，顺势丢进了嘴巴。

　　还真是甜哪，他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是早年间化学成分的合成甜味，仅仅勉强咀嚼了两下，他就接受不了浓重的香精甜，又吐了出来。

　　是对……还是不对呢？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世间逻辑总能找到出路，偏偏爱情是无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