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宵烛耀夜

2、难相忘

　　难相忘

　　顾惜朝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像我这种人还是离得远一些的好。

　　“戚少商……”
　　他逆着光冲我笑，白玉般的脸上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再跟我喝一回酒如何？”
　　明明是伸手就可以碰触到的距离，我却无法动弹。
　　“大当家……”语气中带了一点妥协，甚至听得出一丝丝撒娇的感觉，眼睛微微眯起来，“那……不想喝酒的话，去吃杜鹃醉鱼吧？”
　　是我不熟悉的表情。乌黑温润的眼睛，不带一点凛冽，没有一丝阴暗，湿漉漉的小动物一样温顺。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竟有些微微的脸红。
　　“为什么你还是不理我呢？”他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再不理我我可要走了。”
　　我努力地动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像梗了什么东西，呼吸都困难。
　　他委屈似的看了我一眼，下一瞬眼神变得无比落寞，“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眼睁睁的看着他抱起他的剑，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开。
　　我仓皇失措的伸出手去，却只碰到了他墨绿色的衣袖，连一丝温度都没有留下。
　　周围已经不见人影。

　　“顾惜朝！！”

　　突兀的喊声，又是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多久了呢？还是没有习惯这样的梦。厌恶眼角都有些湿润了的自己。
　　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屋顶，怎么都无法再睡去。索性跳下床，仍只能烦躁的走来走去，难以自控的想他。
　　可是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全天下都知道戚少商喜欢息红泪，都知道戚少商是连云寨的大当家，都知道雷卷是戚少商的大哥，都知道戚少商忠心耿耿，义薄云天。
　　全天下也都知道顾惜朝血洗毁诺城，都知道顾惜朝杀了连云寨所有的寨主，都知道顾惜朝屠灭雷家庄，都知道顾惜朝助傅宗书逆上谋反，死不悔改。

　　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仇恨。

　　直到现在，提起顾惜朝，老八还是一脸的厌恶与憎恨，眉头皱得紧紧的，下颌的线条很僵硬，一看就知道正死死咬着牙关。
　　所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还活着的人，在提起顾惜朝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
　　我爱的人都恨他。
　　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曾偷偷去晚晴墓前看过他一回。明明还是春寒料峭，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衣，不是他常穿的墨绿色那件，而是白的。孝服。我知道，他在为晚晴守孝。
　　他似乎不是很清醒，身子更是清减了许多，歪歪斜斜的靠在墓碑上，时不时提起酒壶来喝一口。脚边散落着杯盘，一条整鱼带着一身的葱花蒜末滚落在一边，还有几只大胆的野猫在旁警惕的觅食。就是这样极端散漫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神哭小斧。
　　像在保护着宝藏的神兽。
　　疲惫却又倔强。
　　强大而又孤独。

　　“大当家的，我们该走了……”老八忍耐了很久，还是再一次说出了口。
　　这是第几次了呢？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推脱了。
　　我知道该走。

　　忍不住，还是偷偷跑去看了他一回。和上一回来几乎完全一样的场景，唯一的不同是他更瘦了。宽大的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他身上，几乎像把他装进去了一样。
　　怎么走得了？怎么放得下？

　　“大当家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最后那个“他”，老八说得分外凶狠，连平常叫的“姓顾的”都不愿说出口。
　　我说不出话来。
　　“大当家的！你想想！红袍姐他们是怎么死的？！还有毁诺城的阿琼，卷哥？！你想想，你想想啊！！”
　　“……”身子被晃得很难受，天地都在旋转一般。有什么梗在喉咙里，快要窒息。
　　“大当家的！他顾惜朝作恶多端，早该遭天雷轰顶！你放了他一次又一次，做的已经够多了！”
　　“……够了”
　　“大当家的，诸葛先生还……”
　　“我说够了！”
　　心痛的要受不了了。再不说点什么，感觉自己马上就会窒息。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他倒行逆施，罪孽深重，我知道我早该和他割袍断义，我知道诸葛先生还在等我……

　　可是你们谁见过他捧着一本《七略》，紧紧皱着眉头，眼神空茫的像全世界都消失了一般？你们谁见过他一坛一坛的喝着酒，脚步虚浮，走在人群之间？你们谁见过他对着杜鹃醉鱼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声？

　　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太没骨气，再不离开，就缺乏自尊，再原谅他，就对不起所有被他伤害过的人……
　　我知道我应该远远的离开他……

　　我一直都知道。

　　那，那么，如果我不原谅他，不去看他，不再和他联系，见面也只当是路人，擦身而过……
　　如果只是这样，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让我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
　　到现在，我还是想留在他身边……

　　我垂着头，双手无力的撑在老八胳膊上，什么都说不出口。

　　“大当家的……你……好自为之吧。”
　　双手被甩开，重重的跌在地上。看着老八离去的背影渐渐融进夕阳中，忽然就觉得累。
　　“……疯了，疯了……”
　　远处飘来老八低低的声音。
　　最终，要承认他一直仰慕的大当家的疯了，一定很难受吧……

　　我踉踉跄跄的朝山上走去。

　　我不是因为一直相信他本性纯良，天纵奇才才舍不得他，而是无论我怎么恨他，怎么怪他，在心底，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喜欢他。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没有办法。

　　他还是那样单单薄薄的靠着晚晴的墓碑，手中的酒壶早歪在一边，眼睛半眯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就是醉了，根本什么都没看。
　　这样懒洋洋，醉醺醺的表情像极了棋亭酒肆的那一夜。月下琴，酒中剑。好不快活。只是这时的他比起那个时候不知憔悴消瘦了多少。当初的傲视天下，到如今只剩了无边萧索。

　　世人只看得到他的狠毒与强大，谁又曾见过他失去了骄傲后的脆弱和卑微？

　　我看的眼眶发热，几乎就要冲上去，不顾一切的告诉他我不在乎，什么罪孽什么仇恨，他都变成了这样，我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还有什么，会比守着他更重要？

　　“晚晴……”

　　双手停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我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眼泪就这样直直的流下来。滑过脸颊，不似以往的温热，甚至觉得冰冷。

　　是我忘了，忘了他最后说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爱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是我今生唯一的爱。”
　　他想要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只是晚晴，只有晚晴。
　　戚少商只是一个伤他害他，阻在他前面的碍眼的绊脚石。我究竟是有怎样的勇气与傻气才敢这样来找他？！

　　戚少商，你凭什么？！

　　正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离开，突然，他苍白的唇角开始溢血。由开始的一点点迅速变成大口大口往出涌。来不及细想，身体自主的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手足无措的想要掩上他的嘴，好让那些血能停一停。然而血终究是透过我的指缝染了他满脸，那张被无数人称赞过的白璧无瑕的脸。明明血是热的，触感却是一片冰凉。

　　“顾惜朝！顾惜朝！”
　　我挣扎着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神似乎清亮了些，唇在我手心里动了动，我心中一喜，一边继续呼唤着，一边附耳去听……

　　“晚晴……”

　　血的温度让我浑身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心痉挛着，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声声的晚晴在耳边回绕着，像要生生把我撕裂。
　　“顾惜朝……顾惜朝……”是我在你身边啊……是戚少商……是那个唤你为知己，与你一同喝炮打灯，一起吃杜鹃醉鱼，一起杀九幽老怪，一起结拜过的戚少商啊！
　　不是晚晴。
　　不是晚晴……

　　“唔……戚少商……我……”又一大口血涌上来，哽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戚……少商？戚少商！是戚少商！不是晚晴！
　　“我在！我在！你不要再说话了，我马上为你运功疗伤！”匆匆掩下心底的喜悦，我急忙将他扶起来双掌就要贴上他的后背……
　　然而，他的身子再一次软软的躺进我怀里。
　　或者，应该说倒。

　　像天鹅一样，在生命的最后，低下了那一直高昂着的头。

　　“顾惜朝………”
　　“顾惜朝？”
　　“顾惜朝！！”

　　我抱他抱得那样紧，可还是感觉他在慢慢地离我而去。
　　就像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无论我怎么努力，总无法到达他的身边。

　　醉中枯坐费思量。愁难消，鬓添霜，黯然难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