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青史(上) ...

  •   原来那药服下,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仍然如往常一样迎接日出和月落。陛下仍一头扎进政务之中,并未再与我私下交谈。他仍然形容和蔼,喜欢我在近前服侍。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已是以残余之身,侍奉他左右。
      我没有恨,没有怨,仿佛只是等待时间一到,立刻走人。但我却再也不敢又一次确认自己的内心了。生怕如果我非要一次次的问自己,结论,还是一往情深的话。我该怎么办。
      深秋如约而至。宫城又被金黄的落叶染色,层层叠叠,美不胜收。但我却无心贪看这意味着结束的景致,更爱海池里那一片固执的枯荷,便是我如今的心迹。
      一年一度的秋猎,我也没有错过。我又一次见到陛下在渭水莽原之上狩猎,追逐陇头,游离山下,策马奔驰。他的弓箭翻天飞射,他的马匹奋力嘶鸣。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好的男子。无论他做过什么,对我如何。而我曾经与他相伴,便不虚此生。
      春夏的旱灾、蝗灾都已过去,因为陛下措施得宜,秋收还不算十分尴尬。毕竟是贤明君主,节俭了半年,长安附近的百姓都得以饱腹,无饥馁,无流民。陛下总算在海池边的丹霄殿开了一次后宫宴饮,还是贞观元年的头一回。
      我亦有幸,又见我来到大唐之后所识得的众人,花枝招展,美艳,迎接着她们共同的盛年。还是葡萄美酒,千里飘香。也有漂亮绚丽的乐舞,丝竹阵阵。
      我仍然侍奉在陛下身边,为他斟酒。他笑意频频。武德九年六月以来,一年多的风风雨雨,总算都已将息,各归各位,百业初兴。众人叩拜眼前这位独步古今的帝王,每个人都似乎充满希望。
      只是,于他们而言是开始,于我而言,却是终结了。
      陛下饮了不少酒,微醺,在颜雷的搀扶下回到甘露殿。他已传唤了侍寝的嫔妃,在侧殿等候。
      我快步上前,服侍陛下更衣。又让门外的宫人捧了水来,准备服侍他盥洗。我跪身为他脱靴。我已有好久不做这活计,他倒有些意外,“今日,怎么是你?”
      “求了颜给事来的。”我轻声说。
      陛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动起手来。“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想多伺候陛下一些时候。怎么,陛下觉得不好吗?”我微笑,笑颜之中已全然没有任何悲喜。
      “没有,只是觉得辛苦你了。”他温和的回答,声线里全是温暖。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从未说破过,也就从未打破这种美好。若我曾经有一刻,哭着,求他,或者讨要,那一定会是更尴尬,或更寒凉,索性就不如现在这般。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服侍,也并未回答。我特地让人备了从温汤送来的泉水,放入茉莉油膏,清香、静宜、安眠,那淋起的水,清脆柔和的掉落,他舒服得只想闭上眼睛。
      我放下寝宫的锦鸾帷帐,悄声退下。陛下情绪正好,自有殿中美人婉转承恩。宫灯摇曳,明烛生辉。这些数得着的日子,无论如何,也照不见多少深宫斜院,红颜黯老。
      我仍然在甘露殿外值夜,抬头远望。的确,身子更加虚弱,我便倚靠在门廊之上,看着南归的雁群日夜兼程,无关风雨,栖息在树上的寒鸦彻夜啼鸣,不知疲惫。
      我想到那首《乌夜啼》,在头脑中反反复复的颂记: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我沉浸在这诗赋中的些许印记里。想到骊山行宫与秦王殿下那个有些肆意的晚上,想起与蘩儿第一次吟咏此诗时的情形。一切都很美好。所有,全部,以及那一日的到来,自自然然的就好。
      但此刻的甘露殿,却又响起了很久都没有响起的噩梦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打断了回忆,冲入殿中。却看陛下已经起身了,虽未如从前一般惊魂,但却呆坐在那儿。似乎这个梦境不是恐怖,却很是深沉。
      “陛下梦到什么了?”我上前轻声询问,“可还是从前那些吗?”
      “不”,陛下摇了摇头。我转身取来备好的茶水端给他。他半晌不语,目光更加深邃难懂。
      “那,是什么呢?可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他见我俯身下来,看似准备好了,便开口说道,“朕梦到的是,朕死了,而朕的陵寝,被盗墓者盗了个干干净净。那盗墓贼穿得奇怪,长短不一,不是披头散发,就是编成发辫,还有人干脆没有头发,形似僧侣……
      朕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盗朕的陵墓。他们说,墓中之人残暴不仁,不配享后世祭祀,还拆了祭台。朕才要与他理论,谁知那盗墓贼便冲朕奔了过来,放火烧山……”
      我听了,能够想象这个梦的场景对于一个古代的帝王是多大的伤害,这梦又如此的清晰,仿佛印证了什么一样。让我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抚。
      帝王陵墓被盗也的确是事实,毕竟后面还更替了那么多朝代。但这又如何给大唐陛下解释清楚?
      我实在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话说,于是只得一半敷衍,一半关切的言语,“这是什么梦?陛下初登大宝,春秋正盛,也尚未选定陵寝之地,这梦似乎也很难解释得通。也许只是偶尔梦到的。不能说明什么,陛下不妨先不要往心里去,也许就不再出现了。”
      陛下被这个梦扰得全无半点心情,经我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不想深究,便又和衣躺下,“哎,这许久都不惊梦,都习惯了。朕原以为好了。谁想竟然还有这种噩梦来侵扰。这般感觉真是难受,思伽,你便在殿中陪朕吧。”
      “是”。我轻声答应着,又为他掖好被角。陛下仍然如从前一般,紧紧攥着我的手,许久方才入眠,直到熟睡之后方才松开。
      我原本并未多想,真的把这个梦只当作偶然。也希望就是偶然,毕竟这些已经是未来的事,而不是陛下心中那个永恒的伤痕。
      但出人意料的却是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陛下总被类似奇怪的梦惊醒,醒来后就是失魂落魄。不是梦到有人在他前面烧书,就是成群结队在陵寝前面游荡,还有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把他那什么杀兄杀弟的事不厌其烦地说了再说……
      陛下表面未提,内里却是懊恼不已,又几夜连着不得安眠。皇后也听说了,她近日也有些胎动不适,但仍然还想来甘露殿中整夜陪伴陛下。
      陛下怕惊了她的胎气,自然不肯,只让皇后回去休息,再想其它办法。
      皇后本已走了出去,却又折了回来,“陛下不如再问问思伽。兴许还是她那原来的法子奏效。”说这句话的时候,皇后面露难色,她如何还能好意思再要让一个已被她赐了死的人想出什么可靠的办法。
      我听她如此对陛下说,只好上前回话,“奴婢也是日夜琢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毕竟这大多不与过去关联,之前的法子,似乎也不那么好用了。皇后安心护胎要紧,陛下才能放心。”
      她听了,倒看着我,恐怕也是觉得我日渐瘦削,也是可怜,有些不忍,对我说了一句,“难为你了”。也再无多言。
      我一时也不得其法,想不出我还能再对此作何解释。加之我又时常觉得身子虚弱,侍立之时也常有眩晕。只能再等等看,若实在不行,便只能给陛下留下这个遗憾了。
      陛下接连几日惊梦,难免精神不济,掌灯时分就有些难熬。这刚送走三个来报边境战况的大臣,就用手托着额头,露出困倦疲惫。
      他见我快步上前,为他奉上清茶一盏。便向我直言问道,“思伽,你说,父皇迁居大安宫,就算父皇接受了这一切。可上天呢?上天降下蝗灾、旱灾,见朕宵衣旰食,也算是原谅了去。那后世呢?天下呢?青史呢?它们会接受朕吗……”
      我霎那间明白了陛下在担心什么,原来是千秋史册,身后之名。怪不得这些梦乱七八糟,纠缠不清,而我又听得混乱,才总不得法。
      但此刻我心里却笑了。不得不说,陛下算是问对人了,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我轻微晃动身子,缓解虚弱和不适,自然他也不会察觉。我醒了醒神,说道,“陛下多虑了。陛下亦是千古一帝,贞观之治名垂青史,文治武功彪炳史册,一言一行都是后世帝王的典范。后世之君,都以陛下的治国之策和理政思想以为准绳,百姓也是真心爱戴陛下,代代相传。这是上千年来的帝王们都难以企及的。至于那点瑕疵,自然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都在陛下的丰功伟业之下,陛下若担心身后之名,实在大可不必。”
      “你……你怎么知道……”陛下被这一席话听得呆住了,他惊愕地问道。
      我一股脑地说完之后,也发现了哪里不对劲。我不过是一个宫中侍奉的宫女,又怎么能这么肯定的知道这些呢……这是后世对一位帝王的评价,盖棺定论不说,而且一下总结了上千年。
      “我……奴婢……”我一时也慌了神,不知怎样去圆了这段话。“奴婢,奴婢随口说的。”
      “不,你这般侃侃而谈,脱口而出,这般肯定,和真的一样。你告诉朕,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看来的?”陛下来了精神,连着追问。
      我无言以对,只好摆做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反正,真的就是这样!陛下只要相信就好了,真的没有半字虚言的。”
      “诶,什么叫就是这样。凡是都有来由,前因后果。你刚刚说得有板有眼,不像随口说的,你若不说清楚,要朕如何相信?再说,你怎么知道什么贞观之治。再说,千古一帝,是你随便封的么?你要不说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偷偷翻看了本朝的起居注吗?这里头随便一句,都可以治你欺君之罪了!”
      “……陛下!我没有!这怎么可能?”我被他问得急,也深深感受到刚才自己实在疏忽了,现在怎么推脱也对不上茬。那当朝起居注连陛下都不能看,他若是怀疑了我,几个死罪也不够判……我突然着急起来,感觉到自己满脸通红,心砰砰直跳,手也冰凉起来。
      他突然一把拉住我,“思伽,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有”我赶忙挣脱出来,想要转身走掉。“真的,不是陛下想的这样!起居注,我根本都不知道在哪,怎么会看到?这根本不可能……”
      他横着把我的腰拦住,“告诉朕!思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话从何而来?”他一面强硬地喝住我,满是君王的严命,让人不敢有半分违逆,只能顺从。一面又仿佛无助脆弱,声线里充满渴求,仿佛在求一副救命的良药。
      “你若不说,又如何能医得好我?再说,朕还没说交谈结束呢。你休想跑掉。”
      我被他攥在手里。我知道,我的心,我的人,我的精神,我的技能和我的生死,早就如此,一直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从未逃脱过。
      “陛下,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是从一千多年前的后世来的,自然知道后世的事。”
      “什么?”这才是一个终极的惊讶。我不忍窥视他脸上那惊异的表情,我无法形容,里面的含义深不见底。他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令我恐慌的结论:他的面前,有一件他前所未见的事,一个令他无比惊异,甚至有些害怕的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