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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静女 ...

  •   晨起,我眼见自己又熬过了一夜,满心都是疲惫。太子昨夜后来仍然醒了很久,他不让我熄灭灯,却又睡不着,又连着唤了我几次。
      似乎一点儿动静都能让他不安。比如不合适的亮光,偶尔晃动的影子,飘起的帷帐,蚊虫,还有他自己的汗水……我只觉得差事是越来越辛苦。不过反复劳动自己,要比一直硬撑好受很多。大概快到卯时的时候,太子才又胡乱睡去。
      此时天边已经有些天光,我深深吸气,想着赶快忘记太子刚才告诉我的事。我的心近来有些脆弱,不愿再增添什么,尤其是关于瑕疵,我承受不了。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肆意地守着心中他的完美,好能有所寄托。
      我服侍他盥洗、更衣之后,他便入朝议事。他脸色有些青,神色却很平静。极少与我的目光相对,自然不去关心我还在如何想着他昨晚所说的那些,白日听来有违圣德的话。
      我低头屈膝,恭送他离去。然后起身,眼见那挺拔自信的身影,不日就要成为天下的主宰。
      的确,陛下向裴寂、萧瑀、陈叔达几个老臣表示了自己要退位的意思。他们自然都求安生,松了口气。太子当然也要做做样子,继续当着百官的面请辞。长孙无忌、房玄龄便领着众臣如演戏一般,轮番上些言辞恳切的奏表,恳请太子即位。
      一来一回,等到再不允诺便辜负天下苍生的时候,太子终于点头。太史丞早已选好了新帝即位的日子,八月初九,还有半个多月。
      接下来,便是前朝后宫都在为太子登基而忙。唯一还有些疑惑的,便是陛下未搬出太极宫的事。
      我能看出太子心中的计较,尤其是在这些日子他仍然频频惊梦,不得安眠的时候。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搬离东宫,只是实在没有办法。
      太子妃深深知道太子的心病所在,她想了几日,还是与太子提了这事。“二哥,我左思右想,我们还是应当想办法,劝父皇搬离太极宫才是。几处别宫都富丽堂皇,也不算辱没了父皇的。”
      “小妹,此事已万难和父皇开口。之前的种种,已经伤透父皇的心。如今若再提迁宫,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当然知道!以后我们可以再好好照顾父皇的心意!可是你在这东宫,哪一夜能睡得踏实?我实在替你担心。长久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太子轻抚着太子妃。“我怎么不知,这东宫终究还是令人不安的。只能等继位之后,再想法子克服。于公,我既然要天下臣民遵守忠君孝悌之道,父皇退位,仍居正殿,皇室自然就做出了表率。于私,父皇能答允退位,我亦心存愧疚,不能再计较了。”
      “我当然了解,只是看到你这脸色,多日睡不安稳,铁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也务必要为你好好调理一番。”
      “好!对了,无垢。今年的年选,就多为父皇选些新人陪伴吧。”
      “这个自然!那你呢?太子殿下,就算是东宫的仪制,侍妾人数都还差得远。更何况是要作为陛下的后宫呢。”太子妃露出些神秘的笑意,“此番,你也选些中意的女子,在身边侍奉吧。”
      太子笑道,“无垢,听你这话,倒是有些酸啊。”
      “我哪有。”太子妃一脸羞涩,扭过头去。
      “那我便放手好好添几个人了?不过,也不急在一时,还是慢慢选的好。这美人如名将,合意的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太子分明有着调笑的意味。
      “太子殿下!听你这话好像是我拦着你不成?”太子妃的脸上泛起红晕,仍有百般的娇羞。
      “我可没有。皇家讲求的是开枝散叶,哪里个个都用情投意合。品貌合适即可,哪来那般挑剔。”她突然正色道。
      “好,好。这即将正位中宫的皇后,如此宽宏大量。倒是不怕后宫人多,总有争风吃醋那些麻烦?”
      “二哥,作为女子,我自然只期待与夫君一人共白头。但若夫君是天子,便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既然如此,何不放开心胸,让天子忙于朝政之外,也尽享后宫之福呢。”
      太子听了这话,怕是心中有很多感念吧。如此贤妻,倒让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心意。他静静地看着太子妃,似乎要重新认识她。
      “无垢,当年入长安之时,隋炀帝后宫宫女众多,父皇下旨放了好几批旧人出去。武德年间,父皇也是贪图享乐,这后宫的人数又逐年上来。我意在即位之时下诏返还三千宫女,你觉得如何?”
      “怎么不好!拘着这些女子的青春,又空耗用度,实无必要。若能放她们归家,自行聘嫁,也是功德一件。只是——太极宫宫人数目最多,又不好从那处削减,便有些难办。”
      “先看各处宫人要如何裁减吧,自有内侍省去办。东宫自然也要减些人手,这倒要你费心了。”
      他们谈论着事务,喜悦轻松之情溢于言表,一同等待那个令人期待的日子。他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大好,当然,如果能没有惊梦的话。
      这一日傍晚,我刚到书房中去,便眼见司膳宫人在偏殿备下酒宴。原来是王君廓回京述职,觐见太子。太子留他宴饮,又唤秦王府旧时部将、还王珪等人陪同。
      他有心情开宴,说明真的是一切尘埃落定,只待吉日了。这似乎是他入主东宫以来的第一次。分宾主坐下后,众人向太子举杯敬酒,西域的葡萄酒,满是香浓,正适合豪饮。东宫原有不少乐舞伎,今日特意传了一班助兴,跳白纻舞。
      一曲舞毕,酒过几巡,意兴正酣,王君廓道,“太子,属下这次为太子特地带来一个礼物?太子可有兴趣一观?”
      “哦?你这人一向粗莽好武,什么时候开始打起了哑谜?”
      王君廓有些不好意思,吩咐侍从,“带上来吧。”
      语毕,门外走入一个美貌的年轻少妇,她大概二十多岁,梳着螺髻,穿着民间最流行的天水碧襦裙加半臂,摇着淡红色披帛,款款向前,向着太子拜下。
      “拜见太子殿下!”这声音有入骨的酥麻,我听了都忍不住要侧目,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尤物。
      “你是……”太子仿佛认得她,面露惊异。
      王君廓笑道,“太子好记性,这便是庐江王李瑗的夫人王氏。属下记得太子之前在幽州的时候,便提到过此女美貌。李瑗获罪,家眷均没为奴,属下特意寻了此女,献给太子!”
      太子的目光的确在这位王氏身上停留了很久,被王氏那少妇风情勾去了魂魄。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好!过来。”
      王氏起身,跪于太子之侧,为他斟酒。我亦让开这个位置,侍立于一旁。我闻着王氏身上精心挑选过的胭脂香气,看着她头上摇晃着的一支价值不菲的步摇,眼前掠过那些曾在秦王府后院生活过的女子,惠通,蘩儿……两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眼见太子贪看别的美色。
      太子在王氏手中喝下一杯酒,更加起了兴致,开始给众人讲起这位王氏的故事。看来他的确听闻王氏美貌之名许久,今日终于得见。原来王氏在李瑗之前便已有夫婿,李瑗任幽州都督之后,听闻她美艳,便杀了她的丈夫,把她据为己有。
      太子说得振振有词,“李瑗无道,为了美色,竟然杀夫夺妻,如此残暴,怎么能不灭亡呢!”
      王珪也是个执拗性子,早就瞪了王君廓几眼。他听了太子如此说,张口便问:“那太子既然觉得李瑗做得不对,为何还欲留下此女留在身边呢?岂不是说明太子心中仍然支持李瑗的做法?”
      “王珪,我又不曾杀死她的丈夫,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太子面露不悦之色,话说得粗声大气。
      “太子,古人云‘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既然太子心中认为是错的,就不能再错。太子刚刚责备了李瑗,就不能像他一样做事。不然,就会遭人非议。”
      王珪说的当然是实情,我偷窥太子的神情,被王珪说得有些恼怒,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而那美人的脸色亦早就不那么妖娆,她的过去被这般拿出来谈论,令她局促起来。
      “再说,她丈夫被李瑗所杀,她仍能侍奉仇人。如今李瑗谋反被杀,她又欲侍奉殿下……此女德行,也实在是……”房玄龄旁边又补充了一句。
      太子听了,点了点头,“你们说得对,刚才……我一时酒醉,瞧着糊涂了。”他冲着身边的王氏一挥手,让她离开。
      “太子殿下!”王氏不忍离去,其身来到堂下。
      “你本是李瑗之妻,此刻本应罚没入宫为奴,但有了今日之缘也属难得。我便放你回归本家。”
      “太子殿下,妾已无本家可回,愿在殿下身边侍奉!” 她仍然希望她的美貌能打动太子。
      “这倒不必,你若不归,眼下便去掖庭宫吧!自己选。”太子那苍劲有力的声音,不容任何人质疑。
      她流下泪水,“妾告退!”当然,比起掖庭宫中劳役,还是宫外自由的好。
      王氏离去之后,太子利落地喝下一大杯酒,酒杯重重地砸在案几之上。他的确能够控制自己,尤其听到这些真正有益的谏言,哪怕与他的私欲有关。他示意我再为他斟酒,连饮下三杯。
      酒宴在似乎有些荒唐的氛围里结束。一群属下管起了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而太子竟然没动了大怒,反而听了话,放走了美人。这大抵便是贞观君臣就要开始登场时的样子吧,直言不讳,只论是非。
      有趣的是,史官们并不会记载,从容纳谏的太子忍下在属下这里受的气之后,可能总会有几个宫人跟着遭殃。他的脾气总归得有发泄之处。比如今日,他刚进了丽正殿的大门,就狠狠地踢了为他脱靴的宫女一脚。幸好有太子妃摁住,免得他无端伤了宫人。
      “太子!我都听说了!”太子妃想着这事儿,觉得尤其好笑。
      “你还笑!我都呕死了……”太子带着半醉的酒,摇着头,没什么好气。“王珪这小子,怎么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呢。竟然连这种事都管!他也说得出口!”
      “他今倒儿是替我担了差事。他若不说,我也会过去劝谏的!你要责备便责备我好了。”太子妃嘴上这般说,却不知怎么才能藏住她的笑。
      太子也是无奈,叹了口气,“身边有这么多人管着我,何愁将来做不成一个好皇帝?哎,罢了。我今日酒醉,想先去歇了,估计能睡得安稳吧。”
      “二哥,你等等。明天能不能过来……我想……我想给丽质生个妹妹!”太子妃的脸上洋溢着想象中的幸福。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太子听了,恨不得今日就抱着太子妃进去,但他从不在酒醉后留宿,这是保持多年的习惯。
      “我想让我们的孩子,诞生在你新的纪年里!”太子妃满眼柔情。
      “这当然好,明日我一早便来。”太子听了很是高兴,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
      我仍然为太子打着宫灯,伴他回到崇教殿。他一路无言,我也仿佛只是在做自己的差事。连我也能感觉到,我离他似乎越来越远。连我偶尔偷偷凝视他的时候,都似乎想着躲避。
      他吩咐我:“今晚不必来了,我酒有些沉,想来睡得快。你也正好歇一日。”
      “是,谢太子恩典!”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他似乎也察觉到有些什么不同,换了平时,我至少会妥帖地承让一句想要留下服侍他,但今日没有。我说走便走。他唤了阴承徽来侍寝,剩下的事,自有人照料。
      我许久没有享受过属于自己的夜晚。也许是黑白颠倒了这些日子,我倒完全没有困意。
      今日王氏之事,似乎又要在我心中增添一块新的瑕疵。但其实这都不重要。武德七年到九年,本来就是太宗皇帝人生中一段不同寻常的存在。之前和之后,恐怕都不是这样。
      也许,我不该留恋那段时间,殿下带给我的完美。我也应该如太子妃那日所言,不如放开心胸,去感受,去接受他的一切。
      我倒是独自在东宫的殿宇群落之间游走了一番。看着那错落有致的灯火,能够遮盖住多少在其间的寂寞。
      我看见杨良娣在责罚宫女,只因宫女没有把她的中衣用昂贵的香氛熏蒸足够。而换上华贵的中衣,是她每晚等待殿下时不变的仪式。
      我看见燕良媛独自抚着琴弦,她的美,比起今日的王氏,的确太清淡了,又透着一股子傲气,可能真的不太适合一个未来的帝王。
      我看见刚刚入侍东宫的两三位昭训、奉仪,正在无聊地拨弄烛花,打听太子今夜行踪的宫人正在向她们回禀……
      还有那些刚刚轮换下来的宫女,站了一天,跪来跪去,没有一个不是累得七荤八素,但仍然要睡个好觉,舒心地在脸上敷些保养的油脂。万一呢,万一能够被他看到……
      这有什么区别?秦王府、东宫、大内……这些女子反反复复上演的生活和命运。
      如果那个穿越的口令真的有效,我能身在大唐也只有三年的时间了。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如何过,也许,我必须真的考虑清楚了。
      但我真的想笑,我能有什么选择吗?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出宫去?今日太子不是还说要放还宫女吗?算了……什么也不会,出了宫又能如何过活?
      除此之外,便是为妾,为婢。
      其实都没关系。但为什么,突然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了呢?他需要我,我静静地守护他。我能给他安宁,能用我知道的那么少的历史,给他信念。
      但如今,他即将成为帝王。还会需要我的守护吗?不需要,再没有比这更肯定的答案。除了——他仍有噩梦,而我,是唯一能够服侍他噩梦的人。我突然希望不要有人能够替代我,让我仍然能够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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