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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冷夜 ...

  •   我为他打着宫灯,照着回去的路,他背手走在我的侧面,他一向快步,并非达官显贵那般四平八稳。我也是跟了许久之后,才能找到一致的节奏。尤其是晚上,如何要让这灯影照得平稳柔和,我琢磨了许久。
      如今的这段路有些长。但是六月的夜却是十分美好,清爽干净,又有明快的星空。东宫之中繁茂的植被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有着飒飒声响。
      太子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停了下来,他向着四周望去,警觉地问:“什么声音?”
      “太子,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有树叶被风吹动。”我轻声回话。
      他一阵狐疑,接着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你没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没有啊,太子。奴婢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听,有人在唤我……好像就在前面。”他提高了声音。
      “你闪开!”他一把把我推了开。我被这一惊一乍弄得差点摔倒,灯也跟着熄灭了。
      “太子,你怎么了,这里并没有人啊。”我扶正身体,看着他的手臂在天空中划出准备格斗的姿势。
      “我看见建成,是建成!”他说了出来。
      “没有的,太子殿下。这里没有别人,那边只是树影。”我明白过来。眼前毕竟是东宫,是前太子住了九年的地方。白天忙碌他不觉得,真到了夜深人静,难免生出一种鸠占鹊巢的恐慌。
      我伸手搀扶着他:“殿下,不会有人的。你放心!奴婢再去把灯点上。就快到寝殿了。”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醒过神来。剩下的路,他不住地环顾四方,害怕还有什么影子再跟了上来。
      回到崇教殿,我为他奉上茶。他让内侍把殿中所有的灯都点亮。这也成为寝宫里日后的习惯,每个夜晚都是如此,外殿里面得一盏灯都不允许熄掉。
      他坐在案几的中央,唤来内侍寻问为什么殿中就这么几个人值守。内侍哑口无言,入夜殿中无人,差使又少,自然值守减半,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太子便让寝宫的宫人和内侍,无论白天黑夜都必须是满员值守。这很显然,更多的人守在外面,他会更加安心。
      门口的内侍通传一声,说燕氏已经到了。殿下叹了口气,让她入内。
      燕如满目深情而来,她封了良媛,款款拜下:“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淡淡一笑,“起来。”我也行了礼,在台阶之下侍立。
      “太子今日受百官朝贺,下午又处理了不少政务,想来疲累,不如早点休息吧。”她也是可怜,明明心中是万千的爱意,话里却只是周正得体。也难怪,一共得见那么几次面,哪能那么轻易地走到殿下心里。
      太子倒很是随和,说道,“跟我来吧。”燕氏听了,含笑上前,跟在太子身后进入了后面的寝殿。司寝宫女们早就等在一旁。服侍的人突然多了好些,我虽然仍然近身伺候,但殿下未必不喜欢这些年轻娇美的面孔。良媛身边的人又添了不少,我做完自己的事,便合上门扇退了出去。她也是难得与太子在一起,如此良宵,多得一刻便是一刻。
      我本来就要回去休息,抬眼只见天空飞过的阵阵乌鸦,嘶鸣响彻,倒让我的心中也泛起一点波澜。
      那乌鸦的阵型在地上洒下些宛若鬼影的痕迹,合着树叶的沙沙声,我甚至也在背上打出一个冷颤。不行,我突然想到。今夜,恐怕我不能离开。
      我回身看向寝殿,此刻纱帐温情,倒没有什么异样。但深夜呢。如果他又惊梦,燕如从未经历,她如何能应付得了。
      今日是他入住东宫的第一日,若是真有鬼神,又怎么可能放过他?想到这,我换下了本来今夜轮值的宫女,替太子殿下守在殿外。
      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东宫毕竟刚刚遭遇一场屠戮,古人应该更有“凶宅”之说,但宫廷却不同。这刚刚洗净血腥的殿宇,却最是象征着权力与尊荣。
      我心里默念着:“太子殿下,愿你好梦。其实你大可以放心,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你的东西,包括梦境。”
      我的担心没有错。不知过了多久,殿下就被一场可怕的噩梦惊醒。我听到的声音远比在白露居中更加恐怖。“啊……啊……杀我,不,不要!来啊,你这个……罪……救……”这些混乱做一团的词汇根本连不起来,但每一个字都蹦出多少仇恨与惊恐。
      我听到里面发出很大的动静,想必是燕氏也慌了神。“太子,你怎么了?!你醒醒,你醒醒。”她刚开始并没有唤人入内,想先唤醒殿下再说。
      但殿下身陷噩梦,一时间也很难被唤醒。我听到的仍然是那撕心裂肺的喊,把“杀”字重复了十几次。燕氏也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声声唤着太子。直到她被太子掀起来,一脚踢到了地上,她才忍着疼痛,带着哭腔喊道:“来人。”
      我连忙进去。如今殿外人多,进到殿中的便不止我一个。我看殿下喘着粗气,满头是汗。连忙上前紧紧抓住殿下,大声唤着:“殿下,没事,没事。您醒醒。”
      不知道是不是我见多了,声音格外管用,殿下反而逐渐安静了下来。我看到他的腿脚都有红红的印子,想必一直在床褥上用力的蹬。足见这场梦,比白露居里的都要深,都要恐怖。
      宫女们扶起燕如,她衣衫不整,胳膊也摔出了淤青。她被殿下的样子吓到,一直站在地上,看殿下渐渐醒了,才又上前坐在榻上,轻轻扶着殿下。
      “太子殿下,你终于醒了。”燕如松了口气。但殿下看到房里进来这么多人,却登时大怒:“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无人应答。
      “这是东宫如今值夜的规制,殿下息怒。”我在一旁轻声解释给他听,这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调度的。
      “我没叫,谁让你们进来,都给我滚出去!”殿下满心恼火,他自然是讨厌别人看到他惊梦后的样子。
      “把她们都给我关起来,听候发落!”宫女们吓得连声求饶,但仍然被带了下去。这简直就是天降横祸。
      “你也回去吧!”太子脾气上来了,看着燕氏在旁,知道肯定是她不够沉着淡定,唤了这么多人进来,便对着燕氏发火。
      “太子……”燕氏眼睛中涌出了眼泪。“殿下惊梦,妾身留下伺候您吧。”她小声说道。
      “你看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不得胡言!知道吗?回去吧。”殿下没一点好脸色。他当然不愿让妾室们知道,他们深深敬重和畏惧的太子,竟然在夜晚被这噩梦困扰。
      我看燕氏实在委屈,何况她还被太子踢了下床,自己也受伤了。我连忙跪身回话:“太子,良媛刚才胳膊也受伤了。她一直在唤着您醒来的。实在是担忧得很,还望殿□□恤。”
      殿下反应了过来,刚才自己是把燕如踢下了地,再加上这般责备也实在不妥,心中又歉疚起来,拉着燕氏的手安慰道:“燕如,我知道你是懂事的。我这惊梦不止一日,思伽伺候得多了,她自然知道。委屈你了。你先去吧。我没事。”
      “太子,妾身想留下服侍您。看您如此,实在担心。思伽一个人若不周到,妾身也能帮衬。”
      “无妨,你且回吧。我略歇歇,便还能再睡。明日还有很多事做。改日再去看你。”太子似乎很是坚定,没有让燕如留下的意思。
      “是,那,妾身告退。”燕如无奈,只好起身离去。我亦俯身叩送。
      殿中只剩我和殿下两人。我赶忙起身服侍。殿下平静下来,看着我我问道:“今夜怎么是你。”
      “刚才路上殿下已经有些警觉了,奴婢再怎么愚笨,也知道今日该留下来值夜的。”我一边回答,一边伸手为他换下中衣。今日这场梦确实更加恐怖,他的汗水更透,衣衫都是冰凉的。
      我取来绞过的帕子,他自己拿了起来,擦着额头,把用剩的扔给我,又换了一块新的。
      他叹了口气。“这东宫,本就是人家地盘,可不是要来追魂索命么。只是不知道,要在这里过多久!”
      “太子殿下,您又梦到那一日了。”
      “我今日,是如何喊叫的?”
      “就一直,杀……啊……不要之类的。不过今天您腿上都有了红印,倒是挣扎得厉害。”
      “我射中建成,他是一箭倒地的,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喊着我好狠,就坠马毙命。倒是元吉,他眼见玄武门出事,便快马逃走。我追入旁边的林子里,谁料树枝一下子绊了马蹄,我跌下马来。”
      “殿下……”他给我讲起那一日的细节,不知道我是该听还是不该听。但我无法止住他打开的话匣。
      “元吉真是凶狠,他看我惊慌失措。竟然扑上来,一把拿着弓弦勒着我的脖子。你知道,明光铠的短处,便是脖颈。
      他拼命地想要勒死我。我不得翻身,只能挣扎,腿脚在地下蹭出很深的痕迹。
      我那时,不是想要杀他,而是想要逃生。他可真是狠。当然,他若杀不了我,我反手就会杀死他。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元吉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们为谁能活下来,拼上了全部。
      我一生征战无数,横尸遍野见过多少。孤军突围,坠马独行也不在少数,但从来没有离死这么近过。我甚至已经窒息了,只能喊着不……不要……杀。
      你觉得可笑吗,一个要杀掉元吉的人,却对元吉说着,不,不要,杀。你说说,我的求生,和元吉的求生,能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我杀掉元吉,元吉杀掉我,可能就是一个翻转的游戏。”
      他深吸了一口气。“多亏了敬德,元吉是他杀的。他救我一命。但敬德下手,竟然比我要狠得多,元吉连不要两个字,都没喊得出来,便是人头落地。所以,你听到的,也许不是元吉和建成的讨饶,而是我的叫喊。为了活命。”
      “殿下……”我听完后惊呆了。原来对那一日,我还有着这样多的未知,这些细节我从未听到过,他的梦,他的呼唤,竟然不是抵御索命的冤魂,而是投射了那一日的他自己。
      我不由自主流着眼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殿下……”,我只能用呼唤他,来纾解我的震惊和触动。
      原来他的胜利,竟然也是与死神擦肩而过得来的。这太苦了,痛苦,辛苦,承担起来,反复的回忆,或者是这梦境里不间断的扰动和提醒,都能令人苦不堪言。
      我望着他,他眉宇间和内心里的苦,我似乎都看得到,他竟然也没有隐藏。
      他眼角也渗出眼泪,眼泪平静地流下。“但最终得胜的是我。所以我还活着。但如果我能有选择,我何尝愿意如此。难道几十年的兄弟之情,只有你死我活吗?死,倒是轻松了。这番愧疚,倒要我如何才能放下……”
      “殿下……你不要这样想。事情是刚发生不久,今日又刚搬入东宫,难免触景生情。过些日子便不会如此了。”
      我知道我的任何劝慰都显得幼稚可笑,在他所经历的生死面前。
      “再说……如殿下刚才所说,齐王到死都还要殿下的性命。殿下只是保护自己,这没有错!”
      “那大哥呢,他那般安静地死在我的箭下。好像他没有过半分的筹谋,而我是杀人凶手。”
      他的眼泪止不住。我又怎么可以想象,这位名垂青史,不可一世的殿下竟然在我面前流泪。我深恨自己的无能,此时此刻,我要如何安慰、宽解他呢。
      “殿下……前太子想谋害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在隔上一日,有生命危险的就是殿下了。王妃和世子他们也就……殿下!您不该这样自责的。您保护了这里的一切!”
      “可我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大哥和四弟。这说到底,也是不可原谅的。”他言语平静,面色却难看得很。他恐怕真得陷入了比我想象中更深的自责。
      “殿下,若重新能够选择,我想殿下,也只有如此选择。你说呢?若推到重来,难道就能有他法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还是隋朝的天下,前太子世袭爵位,富贵荣华,而殿下您挣得功名,名扬天下。但这已经是大唐,是殿下您亲手缔造的大唐,便万难更改这般命运了。所以,即使还能重来,殿下也只能如此,也只应当如此。这是上天的选择!至于愧疚,肯定会有!但慢慢消解就是了。用天下,用政绩,用民心,用爱,用……用时间,用很多,很多的方法……”
      我不知为什么,竟然说出这样一篇不太符合我身份的话来,而且一点没有察觉。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神色,知道自己犯了错,连忙跪下来,伏在他脚边请罪:“太子,奴婢僭越了,奴婢知罪!求太子饶恕!”
      他的确没有想到我会说得如此彻底,他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刚才把那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无巨细的讲给我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我面前流泪。
      他长叹一口气,“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你说得不错,只是,人总归有情,更何况自己同胞兄弟。我就算明白全部事理,但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
      “殿下,时候还早,不如再安睡片刻吧。奴婢为您上些安神茶来。”我看他轻松了不少,便连忙转换话题,又取了茶来服侍他喝下。
      他宛若听话的孩子。看着我为他放下帷帐,熄了灯。我告退了一声出来,他才缓慢合上眼睛。虽然未再惊梦,但却是一夜辗转反侧,又问了几回更次。天才刚刚擦亮,他就唤我进去收拾起身。
      我看他一脸菜色,那疲惫根本没有歇得过来。就算没有噩梦,半睡半醒的滋味也不好受。其实反过来,他如果看看我,便知道一宿没睡是如何的样子。他倒也想到这一层:“如今我才知道,一夜未睡,竟然是这般难受。辛苦你守了一夜。”
      我微微笑着:“奴婢侍奉主人,都惯了。再说奴婢也无甚要是,不像殿下白日里还掌管着天下和国计民生。殿下睡得不好,精神不振,不如商议个其它法子,或是请医官来把把脉也好。”
      殿下摇了摇头:“我倒不愿别人知道。也许,过几日便好了,不必声张!”
      我也理解他的感觉。毕竟若他的惊梦传出去,外面的人不一定如何编排他夺嫡杀死兄弟,还有好些等着看笑话的,岂不遂了他们的心愿。
      我服侍殿下更衣。他虽然面带疲惫,却又不得不恢复成白日里决断一切,稳重刚硬的太子。但谁人能想到这样的殿下,昨夜曾经那般脆弱,还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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