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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城中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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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崎奈美跟着老鬼下了突突车。
抬眼望去,这里比市区中心更加破旧,周围甚至没有十层以上的高楼,大多是二三层的平房。
“城中村嘛。”老鬼解释:“那个女主人出事后就搬到这里,原来的房子卖不掉,请寺庙里的高僧驱过邪才租出去的。”
居民楼的外墙裸露着青色的水泥。这里修那种类似骑楼的建筑,楼上的空间往街道延伸,一眼望去,像一排往外呲的牙。
老鬼领着她从灰色屋檐下走过,隔壁玩跳格子的小孩还好奇地往江崎奈美背的登山包上瞄,老鬼瞪了那小孩一眼,他就跑到屋子里面,藏在门板后看着他们,露出大脑门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走到一栋三层小楼,老鬼停在卷帘门前,抬手往门上拍,又扬起脑袋往楼上用高棉话喊一个名字,江崎奈美没太听清,只知道喊的是一个姓——tep,狄。
过了一阵才有人过来开门,应答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女人从里面哗啦一声拉开卷帘门,它从江崎奈美眼前升上去,她注意到那上面有粉笔画的涂鸦,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骂人的脏话。
女人大概四十几岁,脚上穿着一双廉价的红色拖鞋,看到老鬼和江崎奈美皱了下眉,一边跟老鬼说话一边伸手整理身上的睡衣。
两人寒暄了一下。
“这个就是我给你说的,sovanna(索万娜)。”老鬼向江崎奈美介绍,又跟女人说:“这位是黎小姐,过来问些事。”说着给女人递一支烟,好声好气:“她是美国来的大学生,研究民俗学的,见多识广,当年的事你仔细说给她,也许就有头绪呢?”
虽然用的是高棉话,但江崎奈美大概能听懂,一些不懂的单词,根据前后语义也能猜出个大概。
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运用这门接触时间还不到一个月的语言去套取更多的情报。
她的搭档——路易,那个罪恶的法国男人会十门以上语言,不能说精通高棉语但听说读写都没什么大问题。
而此时,路易被她派去了暹粒,在吴哥窑和当地□□打交道。
万能翻译机不在身边,江崎奈美只能自己上了。
女人接过烟,不信任的目光上上下下把江崎奈美打量了一圈,才侧身让两人进屋。
一进门就有股潮气,物品发霉的气味和居住的气息混在一起,若有若无地钻进人鼻子里,像是某种闷热潮湿的动物巢穴。
江崎奈美跟在老鬼身后,穿过狭窄的走廊,路过一间间半掩的房门,里面是棋牌室,烟雾缭绕,人类皮脂、汗液的气味裹挟着麻将和纸牌的声音弥漫出来。
有个出来上厕所的中年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看见江崎奈美吹了声口哨。
老鬼把她往墙壁那边推了推,自己走在外侧。
进入楼梯间,光线很暗,头顶的天井透出天空最后一点亮光。
上楼的阶梯很拥挤,本来就窄,还堆放着一些破烂的家具,仅仅容一人通过。旁边的护栏上穿着很多绳子,它们从楼梯的另一头延伸过来,搭成了晾衣绳。上面挂满了衣服,女人们的胸罩和内裤大喇喇挂在正中,好像并不避讳。
二楼一共两间房,分布在楼梯两侧,右面的那间门是掩上的,左面的关着,棕色的木漆门上贴着一张落满了灰的海报。
女人打开右边的房门,里面一个七八岁的短头发小女孩坐在小矮凳上编东西,看样式,是集市上最常见的那种手工艺藤编。看到有人来,也没有反应,只是低头做事。
屋子里塞满了东西,江崎奈美一进去,不知道如何落脚。地板上的瓷砖已经看不出原色,浮着可疑的黑色污渍。好像问需不需要换鞋一定会被当做傻逼。
江崎奈美穿着灰扑扑的带着泥点的运动鞋走了进去,路过小孩时,从背包里拿出一盒水果糖递给她。
小女孩冷淡地看着她,接过糖,神情依旧戒备。
“你想问什么?”索万娜把小女孩赶到里面的房间,转头问江崎奈美。
“你能把当年那件事,从箱子如何出现,到最后去了哪里完整地讲述一遍吗?”江崎奈美用英文提问。老鬼充当翻译。
索万娜听完好像并不意外,耷拉着眼皮讲了一遍故事。和老鬼说的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是多了一些细节,比如描述那个场景有多么可怕,自己有多么无助。
江崎奈美注视着她,怀疑索万娜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样,跟警察、媒体、嗅着灵异气息赶来的背包客们一遍遍讲述这个故事,二十年过去,故事越来越绘声绘色,她讲述着,仿佛在演一出动人的情景剧。
“箱子真的是捡的吗?”江崎奈美听她说完,才问。她觉得自己现在很需要在指间夹一根烟,或是把玩着一把蝴蝶.刀,才能符合此刻她威逼利诱的气势。但很可惜,两样东西她都没有。
索万娜直视她的双眼,还是那副木讷冷漠的表情:“就是捡的,在平时楼下丢垃圾的地方,包在黑色塑料袋里。我那天要去……”
“箱子里的东西你交给谁了?”见女人又要重复之前的细节,江崎奈美打断她,用高棉话冷冷质问:“你知道的,不像纸,也不像布,那块羊皮卷……你交给谁了?”
老鬼听到她说高棉话,见了鬼似的,扭头过来看她。他知道江崎奈美会一点,但也就停留在几句日常问好上,没想到这么流利。
索万娜的脸刷的一下,像是瞬间失去了血色,苍白得有点灰败:“羊皮?”过了两秒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走。”急吼吼地要赶人,老鬼和江崎奈美被她挥手推搡着,赶出门外。
那当然不是羊皮,是人皮卷。江崎奈美用手抵住门,索万娜根本推不动,那个短头发小女孩也从房间里冲出来,帮她妈妈一起关门。但无济于事。
“我只是问去哪里了。”江崎奈美瞄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路易依旧没有发信息。
她有些焦虑,但脸上看不出来有任何情绪,猛地抬腿踹开门,一手拉过小女孩按在她肩膀上控制她的行动,另一只手从腋下的枪套里拔出手.枪。
枪口抵在小女孩营养不良而卷曲发黄的头发上,索万娜尖叫着往后退,小孩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隔了一秒,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江崎奈美抬抬下巴,示意女人关门。
老鬼吓呆了,那张沟壑纵横的黑脸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随着门合上,被隔绝在外。
“嘘——安静。”江崎奈美怜爱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卷发,望向发抖的女人:“我没有多少耐心,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不然她脑袋上就会多出一个可爱的洞,很简单的规则,理解了吗?”
索万娜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尾音像灶台上烧开的水壶:“我什么都会讲!我保证!”赌咒似的说:“是狄哈拿走了!我一分钱没有拿到!那箱子是他抢回来的,买家也是他联系的,来的人说要打开箱子验货,我们都没想到,开个箱子而已,那个人就死了……”
“我们没有办法啊,人就死在家里,真的没有办法,狄哈说把衣服换了,叫我帮忙。他当晚就走了,带着那张纸,我不知道他去哪儿,真的不知道!”
女人那张脸上涕泪纵横,目光愤懑而怨毒,说起这个人像要从他身上活生生撕一块肉下来:“他抛弃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我什么都没得到!你来问我吗!你不该去找他吗,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带回来那个箱子!”不停地咒骂那个男人,又乞求江崎奈美,希望她不要伤害自己的女儿。
江崎奈美松手,把枪放回原位。小女孩像乳燕归巢一般投入母亲的怀抱,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惊疑不定地看着江崎奈美离去。
打开门,老鬼站在门外,尴尬地放下企图打电话求助的手:“黎小姐……”
江崎奈美从包里摸出一张卡扔给老鬼,示意他去给封口费:“里面有二十万美金,你看着办。”
说完,走下楼,站在楼梯间拿出手机给路易发信息。
三楼左侧的房间急匆匆跑下来一个少女,很年轻,也许刚刚成年,耳朵上穿了四个环,穿得十分热辣,背一个快脱线的旅行包。大概是江崎奈美站在阴影处,她下到一楼并没有看见,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臭婊.子。”少女撞开她,踩着小高跟噔噔噔跑走。经过狭窄走廊时,被那个上厕所回来的男人拦住。
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纠缠。
江崎奈美冷眼看着——不要多管闲事,这是她在马扎甘学到的印象最深的一课。卡萨布兰卡向西南90公里,在白色城墙下她从流氓手里救下一个小男孩,那时候她多天真,不知道那是当地人诈骗抢劫的圈套,代价是身无分文和脖子上一道疤。
但在看到那只指甲里满是污垢的手摸向少女胸口时,江崎奈美还是选择再天真一次,合上滑盖手机,大步走过去:“嘿!”
她一边走一边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故意贴的□□纹身,素白纤细的手搭上男人小臂,眼神阴狠:“女孩儿说不的意思,就是不。”
男人看着面前还没有他高的少女,笑得更猥琐,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摸她的脸。
江崎奈美抓着他小臂的那只手用力往自己这边拉,右脚抬起踹向他膝窝。男人被这一拉一踹,重心不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江崎奈美转抓为摁,把男人的胳膊架在他背后,左膝随即跟上,死死抵在他背上,迫使他脸紧贴着墙壁。
一声闷响,那是关节脱臼的声音。
男人发了疯似的惨叫。跟他同一间房的人伸头出来看,大概是牌友,触及江崎奈美的眼神就把头收了回去。
其余房间的人打牌打得不要太专心。明明这里并不隔音,但他们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不论男人叫得有多惨,还有人骂,让他闭嘴,不要发出难听的噪音。
戴着银色大耳环的少女简直要看呆了,外面摩托车上的男生叫她名字,她才回过神,复杂的目光在江崎奈美脸上扫过,提了提滑到手肘的背包,快步跑到街边坐上黄毛的车。
离去的背影非常的狼狈,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仿佛江崎奈美的拳头下一秒就要落到她脸上。
江崎奈美扔掉手上软面条似的手臂,觉得一切都很烦,空气不好,地方太狭窄,让人喘不过气。她走到房子外面,深呼吸几个来回,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拿出手机继续发短信。
几秒过后,路易那边终于传来新的信息。
——一切顺利,小甜心。
江崎奈美面无表情摁灭屏幕。
好了,明天就可以启程去暹粒拿残卷了。这是好消息。
过了一刻钟,老鬼才从楼下下来。两人返程,老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旁敲侧击地说自己侄儿和自己这段时间为这事儿忙,忙得脚不沾地,他呢,头发白了一半,他侄儿呢,累瘦十斤。
江崎奈美一听,乐了,这是又涨了八斤,言简意赅道:“辛苦了,加钱。”
老鬼笑得牙不见眼,抽出一支烟递给她,不停地说她好话。
江崎奈美不抽烟,本来想直接拒绝,但看着老鬼的笑脸,还是接过来夹在耳朵后。
老鬼递完,才想起她不沾烟酒,刚才高兴过头了,有些尴尬,又不好说要回来。
她问:“那个小孩怎么回事?”
老鬼愣了下,随即滔滔不绝:“哦,你说她啊,索万娜到这里来生的呗,这里做那种生意,偶尔有个意外很常见的嘛。黎小姐大方,给那些钱,要我说,就让娃娃去上个好点的学校,免得……”
哪种生意,不言而喻。
江崎奈美最后望了一眼灰色的平房楼栋,跟着老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