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西至蓬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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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真可怜。”
咒灵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被符咒腐蚀的手臂，眼眸狡黠：“虽然只击中一部分灵魂，但还是被反噬了……”他一甩手，那条手臂便迅速生长，不一会便完好如初。
说着，从江崎奈美血肉模糊的身体里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宿傩的手指，干枯的指节上布满血红的字符，此时那些字符正散发着炙热的光，咒灵一碰到，手上就灼烧起一个个坑洞。
“用灵魂做束缚镇压两面宿傩，真亏这些人类想得出来。”咒灵把那根手指扔在地上，手上的坑洞并没有恢复，还在持续地扩大。
只是随着江崎奈美身上浮出的契文逐渐淡去，宿傩手指上的字符不再明亮，咒灵手上的坑洞也像失去了动力一样没有再扩大的迹象。
虎杖悠仁眼睁睁看着江崎奈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身上的契文就像流沙一样消逝，那具没有头颅的身体如同没了骨头，正化成一滩烂肉。
他猛然意识到——
她快要死了。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成了咒灵，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死亡。
但江崎奈美确实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虎杖悠仁昨天还跟她约定，等这次任务做完就一起去中华街，江崎奈美说自己小时候在中国长大，很想再吃一次正宗的饺子。
少年想起她说起故土时柔软的神色，心脏像被什么一下攥紧，整个胸腔都在疼。他红着眼，握紧拳头一面朝着咒灵而去，一面对体内的宿傩喊道：“宿傩，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像治疗好我心脏时那样，治好她！”
在他身体内冷眼旁观的宿傩从少年脸上的黑色印记中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看着已经化成肉泥的无头咒灵，戏谑道：“我拒绝。”
他恶意满满，见满脸是血的吉野顺平拼命拢住那些血肉不让它们和地上的泥灰和在一起，缓缓说：“那个咒灵——哦，我想起来了，就是十多年前封印我的女人，人类真像虫子般顽强，明明那时候我都把她切成碎片了，没想到如今还成为了咒灵……”
他那只猩红的眼睛一转，朝上看着虎杖悠仁：“你求我救她，真搞笑。”
“你觉得我会救曾经死在我手里的人吗？……放弃自尊和未来，赌上一切求我，到头来却什么也拯救不了哈哈哈……”
宿傩放声大笑，身为诅咒，凌虐人类简直是太有意思的事。
他的笑声和咒灵尖锐的嘲笑混杂在一起，充斥着虎杖悠仁的脑海。
少年怔怔的，忽然明白了江崎奈美所说的——不要对诅咒抱有任何幻想是什么意思。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冲动，又被深厚的绝望覆盖，化成冰凉的雪花，落到地上，叫人踩碎，泅出血色的痕迹。
他不知道绝望原来有这么沉重，沉重到，他的肩膀要被压垮。
那边，江崎奈美的身体彻底融化，再也没了声息。
*
江崎家主近日不大好，看样子时日无多。
他时常病着，这一两年更是苍老得厉害，二十多岁的人，竟然白了头发，手上布满老年斑。他的母亲希夫人五十好几，比他看着还要年轻些，有不知道的人来拜访时，时常把希夫人当做是家主夫人。
实际上，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
族里早在筹备家主的后事，连红漆牌位都做好了，只等刻名字上去。眼看着家主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宅里颇有些暗潮涌动。
江崎家自2004年蓬山之乱以来，族里内讧闹了四年，家主一位便一直空悬着，因没有能管事的，许多人浑水摸鱼，把江崎家传下来的咒具和符箓拿出去卖，几乎快把家底败光。
零八年时，当时十五岁的江崎乾平——也就是现任家主才通过族内的选举，出任家主之位。他是嫡系幸存下来的最年长的公子，从身份上说，是很合理的。但因为他没有咒力，自小在本家便被人看轻，所以当选时，还有人在争辩。
那个人当场就被符箓定在原地。
江崎乾平手写符咒，朱砂落在黄符纸上，浸出血一样的花纹。十五岁的少年冷冷地扫视全场，那些旁支便一个字也不说了。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咒力，明明四年前就是个连诅咒都看不见的废物，所以在蓬山血祭时，连上山的资格都没有。但此时写起符咒来，身上的咒力涌动，几乎深不可测。
他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
先是以重金聘请外界的咒术师——也不拘咒术师，凡是有咒力的人都在聘请之列，授与他们简单的封印术后，组建起一支数十人巡山人的队伍，带着巡山人点亮了蓬山的镇灵道。
后来又向咒术界宣布江崎家退隐的消息，说退隐，就真的退隐了。福井县的除灵任务都被江崎家委托给两所咒术学校，家里也不教授封印术，凡是有想要索求符箓除灵的人前来拜访，都闭门不见。
就这样，这个传承千年的咒术家族渐渐淡出咒术界，外人说起，也只剩无限唏嘘。
不过，江崎家主一死，下一任家主还不知道花落谁家。
这两天，江崎大宅时常有旁支亲戚上门，说是探望病情，其实就是来打听江崎家主的口风，看看他属意谁。
虽然本家的古董旧物被卖得差不多了，但还有房产地契，加起来也是天价了。光说本家大宅，就是自古以来传下来的宅邸，几乎可以算作古迹。
绪华和绪叶跪坐在室内，面前是一扇绘着万年松的屏风。
江崎家主躺在屏风后，侍女正在为他擦拭衣襟上的血迹。他近来总咳血，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落在雪白的内衫上，看着触目惊心。
“行了。”江崎家主已经坐不起身，整个人躺在被子里，疲惫地开口。
侍女拜了个礼，膝行几步拉开滑门退出去了。
绪华和绪叶对视一眼，心里没底，有点慌，但还是端端正正跪坐好。两姐妹一个沉静一个跳脱，梳着一样的高马尾，虽然相差一岁，但感情和双胞胎也没区别，走到哪里都是两个人。
熏香铜炉的细烟飘荡在空中，像一条蜿蜒的丝线。
过了许久，江崎家主才开口，他声音低而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你们知道蓬山是什么地方吗？”
蓬山嘛，家里的祖地，上面不仅葬着历代的先祖，也封印着咒灵邪祟。
虽然没见过真正的邪魔，但蓬山山里的风声，仔细一听，时常能听见宛如厉鬼妖兽的嚎啕。
绪华和绪叶自小学习符咒，是家主亲自教授的。绪叶年纪小，那时候又不知事，时常问些妖魔鬼怪的问题。
家主从来都是温和地笑笑，摸摸她头，告诉她，妖魔都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你开心时想不到它，只有仇恨和恐惧时，妖魔才会从心里爬出来，吃掉那个人。
小小的绪华和绪叶握着毛笔，闻言打了个寒颤，齐声说以后自己一定天天开心，绝对不养妖魔。
她们渐渐长大，家主却一天天老去。明明他还那样年轻，在她们小的时候，还是个俊秀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病着病着，就变成孱弱佝偻的老人。
绪叶不知道怎么说，绪华安抚地看了一眼妹妹，随即朗声道：“蓬山是江崎家的祖地，是若狭最壮观的山，这个名字也是由先辈取的，说东原君行至若狭，见日映高山，景色宏大，便给此山取名为蓬山，取蓬勃壮丽之意。”
家主听她说完，轻轻笑了下，柔和道：“不是的，只是族训上这么说，为了好听而已。”
他咳嗽几声，才继续说：“蓬山其实取的是蓬丘的意象，旭日东升，那是生命的起始之地，而西至蓬丘，就是生命终结之地——传说中，海上有仙山，其上是极乐天堂，其下则是无尽黑水。善人登山求道成仙，恶人就落进黑水里，永世不得轮回。江崎家的蓬山，并没有仙乐之城，只是一座包裹着黑水的牢笼。”
“从古至今，江崎家就倚仗蓬山封印那些无法被直接杀死的强大咒灵。东原君铸成了封山大阵，随着千年时光流逝，已经渐渐失效。十四年前，你们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御三家送来两面宿傩的手指——千年前诅咒之王的尸蜡，让当时的家主封印在蓬山。”
说到这里，又咳嗽几声，似乎是咳了血，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说起话来像一具破风箱：“现在想来，实在是个阴谋。咒术家族间的争夺算计也是常事，就算封印了这一根手指，也会有其他手指送来……他们是要江崎家跟诅咒同归于尽，甚至不惜池田普通人的性命。”
“后来，宿傩手指封印失败，在蓬山上参与封印的人无一幸免，只有当时的下一任家主，也就是小东原君活下来。”他说起这个人，声音都柔了几度：“那是我阿姐，世上最厉害的封印术士，也是世上心地最好的人。”
“她独自封印了宿傩，整个人是被抬下来的，浑身是血……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的血，顺着床沿流到地上，屋里都是铁锈味……”
……
十一岁的江崎乾平被希夫人按在身后，小男孩再怎么挣脱，也挣脱不了母亲的手，只能透过人墙向室内望去。
透过大人们站立的缝隙，只能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血人，视线被遮蔽的太多，看不到血人的脸。
但江崎乾平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不久前跟着家主上蓬山的江崎奈美。
她仰躺在被褥上，衣服被血浸透了，牢牢地贴在身上。露出来的皮肤，每一寸都在割裂分离，但被身上缠绕的黑色契文固定，整个人才不至于崩裂。
说是千刀万剐也不过分。
江崎乾平紧抓着母亲的衣摆，几乎无法想象，那该有多疼。
阿衍平时最黏江崎奈美，他是嫡系中天赋最好的小孩，母亲也是大家族出身，所以站得靠前些，看到江崎奈美面如金纸的样子，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朝着床铺那边跑，想要看看那个快要死去的人，是不是真的奈奈姐。
家里大人呵斥：“把小孩带进来做什么！”叫夫人们带着孩子出去，合上滑门，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家主已经死在山上，连尸首都成了碎末。小东原君虽勉强封印了宿傩，但带回一个令众人惶恐不已的消息——蓬山将倾，如果不尽快开启封山大阵，镇压的咒灵就会尽数流入现世。
到那时，不仅是池田町，整个福井都怕会变成人间炼狱。
可是如今唯一能支撑封山大阵的小东原君已经命在旦夕，江崎家哪里还有什么办法，给御三家发去的求助悉数没有回应，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封锁消息，带领族中老小连夜离开福井，暂时到其他地方避难。
二是死守蓬山，放出消息，政府官方不会不管，肯定会向咒术界御三家施压，到时候就能得到支援。
选择第一个是失职背义，日后清算时负责人就要剖腹谢罪，江崎家也会承受世人的指责。选择第二个就是拿全族的性命去赌官方还有御三家的态度，谁也不知道支援什么时候来，甚至会不会来。
众人皆一脸郁色，沉默地坐在室内等着江崎奈美做定夺。
她时时刻刻都在分解，恍惚间看去，不像个活人，而是像有无数血肉组合而来的某种东西。
虽然不能动作，但意识是清醒的。她看着天花板缓缓开口，声音像粗粝的树皮：“叫上家中的咒术师随我上蓬山，其余的人收拾东西离开福井。另外，一定要通知福井县所有民众，让他们尽快撤离……”
有人反驳道：“既要走，就该让有咒力的族人离开，江崎家本就子嗣不丰，把封印术士留在池田，就算日后江崎家幸存下来，凭那些没有咒力的族人，还怎么在咒术界立足？”
有人随即辩驳：“我问你，没有咒力的人要怎么开封山大阵？”
又有人说：“要离开的话，还是不要把消息告诉民众，引起恐慌，蓬山的咒力波动就更大……”
旁边的人附和道：“也是，普通人死亡，咒术界也不会过多关注，倒是要先避免普通人恐慌下泄露咒力，生成咒灵……”
一群人争执不下。
“这件事江崎家不去做，难道要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去做吗？”江崎奈美听着他们争论，转过头来，因流的血太多，五官已不甚清晰，只能看见她眼睛里有隐约的光亮，“大难当前，身为江崎家的咒术师贪生畏死，要抛下福井成千上万的民众远远躲开……”
她胸膛起伏，一字一句道：“倘若人人都明哲保身，你们口中的家族传承，那才叫真的完了。”
因她的话，家里上上下下筹备起来。江崎乾平没有咒力，被安排到撤离的队伍里，希夫人和侍女忙着收拾箱笼，他穿过忙碌的中庭，在内室找到江崎奈美。
她精神稍微好了点，身上不再流血。脸颊白里透红，眼眸明亮，整个人回光返照似的，特别有气色，还在和阿衍说话。
侍女们给她穿上祭祀的薄袿，又端来水，一遍遍擦拭她染血的长发，用红绳绑起来。
阿衍说：“奈奈姐最漂亮了。”
她笑着点头：“你眼光不错，像我这样的美女，那是千年难遇的。”
江崎乾平扶着廊柱，眼泪像滚珠一样往下掉，他不敢惊扰她，怕她如同海上泡沫一样破碎。
但江崎奈美看见了他，走过来擦干他的眼泪，柔声道：“乾平，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照顾绪华绪叶，还有夫人们。你是小男子汉，要坚强一点，男人要像山一样，不要轻易被困难打倒。”
那边侍女已经准备好祭祀的幡旗，叫她过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天边挂着血一般的残阳，晚霞漫天，江崎奈美放开了他的手，身影消失在中庭。
那就是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
江崎奈美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
周围人来人往，经过她时，有些人悄悄往这边打量。她下意识摸向肩头要拉上兜帽，但没有摸到，而且视线与她平时只能看到人们腰部的高度不太符合。
江崎奈美意识还停留和咒灵对战的瞬间，手脚僵直，脸上满是恐惧的神色。
旁边一个路过的滑板小哥停下来，看她面色苍白，询问道：“小姐，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什么帮助吗？”
……什么？你叫我什么？
你能看见咒灵？你还问我要不要帮助？
江崎奈美倒吸一口凉气，在扭头回答他时，余光瞥见自己映在玻璃外墙的倒影——她穿着黑色的制服，戴着棒球帽，有手有脚，四肢健全，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镜子中的她，是人类的模样。
确切的说，是自己以前的样子。
“喂！”
在滑板小哥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江崎奈美时，两人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五条悟戴着圆框黑色墨镜，插着兜，一脸不爽地叫住她：“江崎，你不是说要去看甲子园棒球赛吗，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西至蓬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