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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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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这天一大清早,神侯府中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除了指未经邀请而突然造访的客人,通常也指不受欢迎的人。
来的是龙八和孙收皮。
二人声言相爷昨夜遇刺,凶手遁逃,特请无情协助调查。
三捕都是一惊,关于别野别墅一事,他们也是片刻前才得知的,不想蔡京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铁手道:“大师兄身体不适,已多日未出门,恐不能前往。”
龙八嘿嘿冷笑:“多日未出门?怕是不在府中吧?”
说着便要硬闯。
冷血冷冷道:“不能进。”
龙八怒道:“我奉的是太师之命,你敢拦我?”
追命提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眼带笑意:“四师弟一番好意,八爷莫误会了。大师兄为防一些无聊卑鄙的屑小之辈到府中偷鸡摸狗,小设了些机关,万一不小心误伤了八爷,咱们可担待不起。”
龙八虽明知追命指桑骂槐,心里恨得牙痒痒,但想起江湖传言无情居住的小楼机关重重,一时倒真不敢硬闯。
孙收皮打圆场道:“我已在门外备好车马,只请成大人上车便可成行,我等奉命行事,还望三位大人不要令我等为难。”
铁手知此番难以善罢,便道:“我们师兄弟三人虽不及大师兄机智,蒙圣上抬爱,好歹也在刑部挂了个名号,可否由我三兄弟中任一人暂代?”
孙收皮和和气气地道:“三位捕爷的才智武功,敝人也早仰慕得紧,只是相爷指名要请无情大捕爷,敝人实不敢妄作主张。”
他说得很委婉,但却令三捕无从拒绝。
龙八棱然有威地道:“我进去把他揪出来!”
不知怎的,龙八见孙收皮在三捕面前,举止得体,进退有度,两面讨好,八面玲珑,心里突然觉得嫉妒,继而生起了一阵无名的忿意。
——他算个啥?不就是嘴够甜,会懂得讨好相爷?
——这种人,相爷身边可多着哩!如今还不是死的死,失势的失势?只有他龙八太爷依然屹立不倒,还青云直上。
——哼!且看他楼起楼塌,得意到几时!
龙八在想到这些的同时,也省觉:他不能让这一脸奸笑的家伙给比了下去!相爷叫他来,可不是做陪衬的!他很应该做些事,他已在心里盘算好了,绝不踏足无情的“小楼”半步,虚张声势,扬扬威便可。
冷血长身拦在他身前:“我说了,不能进。”
龙八竖眉怒目道:“你想阻我?”
冷血也是剑眉一轩,针锋相对:“你想生事?”
冷血手中剑一抖。
他的剑窄、细、利而无鞘,发出一种令人的颤栗的寒芒。
龙八心里激泠泠打了个冷战——好寒!
他实不想不愿也不敢与这样一柄剑对上。
冷血呢?龙八如果真的硬闯,他会不会、能不能撇开名捕身份,拔剑、出手?
忽听一个声音平静地道:“我去。”
无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三捕身后。
一袭白衣,淡然、卓雅、傲。
“太师既看得起我成某人,我就跑这一趟又何妨?”
孙收皮笑了,将手一引,道:“大捕头,请。”
* * * * * * *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果真一点没错。
一路上曲池亭台,雕栏画栋,说不尽的华丽奢豪,富贵堂皇。
无情微微皱眉:同是朝中重臣,诸葛先生廉洁奉公,克己为国,神侯府也只是比一般府第为大,且素来不饰铅华,蔡京却穷奢极欲,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皆用来自身享乐,国有此贼,将亡无日矣。
可惜,昨夜那场刺杀未能成功……
孙收皮带无情看毕昨夜刺杀现场,奉上一叠厚厚的卷宗,道:“这是孙某所记录下来的昨夜每名刺客所用兵器及武功特点,请大捕爷过目。孙某还有些琐事处理,恕不能奉陪,大捕爷随便看看,相爷随后便至。”
无情淡淡道:“总管请便。”
孙收皮一笑而退。
临走,还为无情沏上了一盅茶。
“刺客一:使剑,每一剑均潇洒飘逸,左肩微倾,推测左臂已废。对手——天下第七。
刺客二:身形极高,使剑,剑意孤绝。对手——罗剑。
刺客三:瘦小精悍,兵器古怪,状如椰叶,出手疯狂,每一招均似与人拼命。对手——任怨。
…………”
无情看毕,不禁有些佩服起这位孙总管——在昨夜那样混乱的情况下,他竟能将每人的特征观察得一清二楚,钜细无遗,记录无误。蔡京得此人相助,如虎添翼。
无情身处的,是蔡京平日见客兼下达命令的书房。
书房外就是相府的花园。
一只蝴蝶越过窗户,飞入房中,栖在无情衣上。
这只蝴蝶也真怪,外面百花竞放,它都不栖,独停在无情身上。
好像无情的衣香,犹胜花香。
无情一笑。
他甚至没有惊动它。
那蝴蝶朝他扇了扇翅膀,就算是打了招呼。
接着又扬了扬触角,再动了动翅膀。
若是蝴蝶也有语言,它在这一刻一定跟无情说了许多话吧?
可惜无情听不懂。
不懂,但却可以领会。
蝴蝶好像也知道了无情知道它在跟他说话,抬起圆溜溜的脑袋,望了他一眼,振翅飞出了窗外。
无情看了觉得有趣,不由推动轮椅,也跟着它到了书房外。
春光正好。
鸟语,花香,百花吐艳。
无情的目光很快被园中一丛花卉吸引:娇艳欲滴,状似牡丹,但奇特的是,花瓣竟是碧绿色的,其碧如玉的花瓣,在晨光中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竟让人觉得……邪异?
无情本就是个爱花的男子,在他居住的楼外,就种了许多奇花异卉,但看到这些美得已不止是惊艳,简直还带了十二分妖艳的花的无情,心底升起的竟不是对美的惊叹,而是——危机!
一股奇怪的、阴森的、炽烈的杀气,正慢慢逼近。
每当危险临近的前一刹,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情心下一动。
烈焰般的光芒,自身后炸起。
如火,但比火更烈。
如日,但比日更耀眼。
也许只有一千个太阳的光芒,才有此声势。
“千个太阳在手中”!
那只蝴蝶似乎也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应,振振翅,惊走了。
在它短暂而无邪的生命里,也许从不知这看来美好如斯的风景下竟暗藏如许杀机!
无情却不能飞,他要面对。
问题是:他怎么面对?
无情虽预感到了杀机,却避不开。
杀气已太近,太近。
而他刚受了伤,未愈。
他无力闪避。
他的轻功已达不到平日的速度。
在这生死攸关,死生悬于一发的时际,无情只做了一件事。
他伸手,摘下了当中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他的手白皙秀长,很是好看。
他拈花的手势如美丽女子的挽发,明丽、深刻而难忘,竟是一段绝世的风情。
且带点孤芳自赏般的傲。
无情弹指。
弹指相思,红颜寂寞。
无情不是红颜,他没有相思。
他为何弹指?
花经他的手一弹,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夹着尖锐的厉啸,迎向那一团光芒。
无情终于发出了他的暗器。
无情的暗器,从来都不是死的。
无情会用的,也不止是“情人发”、“珍珠泪”这些做工精巧的暗器。
无情的暗器,所以能与以暗器称绝武林的蜀中唐门相抗,并不是因为他巧夺天工的暗器,而是因为他发射暗器的手法。
那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只要从他手上发出的,一石一草,一花一木,无物不是暗器,无物不可伤人。
花瓣一遇强光,便枯萎了,坠落了。
但强光经此一挫,声势大减。
声势虽弱,仍如一面邪恶的大网,罩向白衣荏弱的无情。
无情不避。
他莫非准备不加反抗、坐以待毙?
不是。
强光距无情衣袂不到一尺时,乍然裂开一道小口子。
缺口越扩越大。
强光后传来一声闷哼,千道太阳光芒聚于一线的声势,刹那间消失于无形。
只剩下一个又旧又破又发黄的包袱,以及包袱后一张忍痛的脸,阴森而冷酷,冷冷地望着无情:“顺逆神针?”
无情淡淡点了点头:“文雪岸?你来得正好,我已查明有关孙青霞那些□□妇女的案件,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你,我正要拿你归案。”
天下第七厉声嘶吼:“无情,你少在那儿假公济私,装正义充好人!你杀了我爹,早就想斩草除根,连我一并儿铲除了吧?且看是你能将我绳之以法,还是我能杀了你为父报仇!”
天下第七的眼色很狠,很厉,再度握紧了手上包袱。
“住手!不得无礼!”声音不大,也没有故作的威严,但却教人不敢违抗。
天下第七也不敢。
他退,很不甘心地,并狠狠而恨恨地盯了无情一眼,闪到来人身后。
来人不高,站在他身后的龙八就比他高出一个头。
这人穿着并不特别奢华,普普通通的苏绸料子,腰间配以一根玉带。
这人年纪已一大把,虽因保养甚好而未见苍老,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不年轻了。
但他只随随便便一站,便站出了威严,站出了优雅出群的意态。
相比之下,人高马大、虎虎有威的龙八反倒似逊了一筹、矮了一截似的。
无情淡淡道:“请恕在下行动不便,无法向太师行礼。”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回那萎落一地的花瓣上,好像这些枯萎没有生命的落花,远比眼前这权势倾天的朝中第一号人物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他眼中的神色非常伤感,仿佛被毁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与他十指连心的一根手指。
“这是曹州进贡的‘绿玉’,蒙圣上恩宠,特许在府中种植。”蔡京倒似并不放在心上,悠悠道:“闻说成公子也是雅人,公子若是喜欢,倒可送公子几株。”
蔡京淡淡道来,此刻的他,像一个吟哦叹咏的诗人多于似一个玩转权利,谈笑间杀人的阴谋家。
无情的语气直比桌上那一盅冷却的清茶还冷淡:“多谢,不必。”
“哦,这花入不得公子眼帘?”蔡京悠然吟道,“君岂不闻‘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之美,绝非一般凡花可比。”
“牡丹确是富贵之花,‘绿玉’更是花中珍品,只是这种劳民伤财,以百姓血泪种植而成的‘奇花’,在下只恐无福消受。”
龙八怒叱道:“大胆!你敢对太师无礼?!”
蔡京倒似不以为意,挥挥手,制止了他:“百花可是无情物?才入眼帘意不同。各花入各眼,倒真强求不得。”
蔡京目光一转,望向无情手上卷宗,含笑道:“依公子看来,刺客会是何人?”
无情神色不变,居然道:“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也不眨,脸上表情冷冷的,一点笑容都没有,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甚至还向蔡京解释:“卷宗上所描述的刺客特点,其中一人与在下完全吻合,除了我,似乎不会有第二人。”
蔡京笑了:“你会吗?”
无情反诘:“太师之见呢?”
蔡京一笑,忽顾左右而言它:“蝇扑窗纸,无非趋光亮,不知另有空间,另觅出路,你说它是不是很蠢?”
“太师没听过螳臂尚还挡车,飞蛾亦曾扑火?”
“那么那只螳螂飞蛾如果不是蠢到极点,就一定是活腻了。”
“若是窗纸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朽风化,却还以为世人皆可欺,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飞蝇若不一试,焉知不能由此到得外面世界?”
话说到这里,聪明人一听便知无情话中有话,弦外有音。
蔡京是聪明人,他自然听出了无情的话中之话,可是他居然不怒,反而笑道:“公子说的是飞蝇,还是世人?”
无情亦笑,目中却无半分笑意:“太师说的是窗纸,还是太师自己?”
蔡京不置一词,反而有意无意地望了望他腹部:“你的气色不太好,公子身系皇城安危,可要小心保重才是。”
“不劳太师挂心,旧疾而已。”
“哦?可是我听说旧疾也会变成新伤,小创也会要人命的。”
“在下定当小心谨慎,不负太师提醒。太师身在高位,位高权重,也小心高处不胜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断得情欲意识也非易事,否则,岂非满世界都是圣人,都是佛了?所以我向来不惧高地,高处好乘凉。”
“是吗?”无情冷冷道,“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孰得孰失,孰真孰幻,太师当自辨之,莫要山上遭凉山下寒才好。”
这几句话说得已不止是尖锐,简直还带了警示的成份在内。
蔡京目中杀意大现。
——这个人,太不识好歹了,竟还反过来教训我!
——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了干净!
他甚至连理由都想好了,大不了,把天下第七抛出去,牺牲了算了——天下第报仇心切,他阻止无及,致令无情“惨死”,而他“深感愧疚”。
反正皇上宠着他,死了一个无情,皇上也不舍得把他怎么样。
虽然出手的肯定不会只有天下第七一个,但他一定会让无情死在天下第七手上,教外人看起来是天下第七一个人干的。
若能拼个两败俱伤更好,文雪岸这个人也越来越难掌控了,正好趁此机会,借刀杀人!
反正,吃亏的、背黑锅的,都不会是他。
局面一触即发。
无情昂然抬头,迎向蔡京那向来慈和而今却闪过一丝狠色的眼色。
无惧。
他的颈子在晨光的映照下,白得几近透明。
清秀,傲。
蔡京一向杀人不喜欢见血。
这一刻,却突然很想看看鲜血从这样白皙的颈项中流出时,会是什么样子?
那必然十分惊艳,很是好看吧?
正在这时,孙收皮匆匆过来,附在蔡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蔡京神色微变,冷笑向无情道:
“公子的雅誉,真是连圣上都赏识得紧哪!”
他微讽道,“诸葛神侯神机妙算,连接送的人都等在门口,我就不远送了!大捕头请小心走好!莫让皇上等得久了!”
无情离去后,蔡京心有不甘地道:
“皇上怎会突然想起来召见无情?”
孙收皮道:“诸葛今晨就携了几幅古画入宫,说是请皇上鉴赏,并一力向皇上推荐他的大徒儿亦精此道,皇上被勾起好胜之心,立意要请无情入宫一较高下。”
“好一只老狐狸!老谋深算,连皇上都搬出来了!嘿嘿,往后日子还长着哪!且看谁得意得过谁!
孙收皮心下一寒。
他知道蔡京在强抑怒忿。
同样,坐在由追命驾车,铁手执辔,一路驰向皇宫的马车中的无情,也是十分想不通:这个一向昏慵糊涂,醉心美姬歌舞诗词声乐多于理会朝堂正事的皇帝,怎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
铁手很快看出了他的疑虑:“世叔在你走后就入宫见皇上去了,临行前吩咐我们在相府门外接你,还说不出半个时辰,蔡京一定会送大师兄出来。”
追命笑嘻嘻地道:“蔡京要是不放人,我们就进去‘接’人了。”
得知自己竟是因这荒诞皇帝的一时之兴才能平安脱身后,无情唯有苦笑。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君王,还值得他们师兄弟继续为它奔走效力么?
无情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
天晴,万里无云。
只是,这朝堂是否也会如这万里晴空,平静无云?还是,又将有一番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