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76、密室

　　月黑风高夜，陇川郊外林间路上，仅有几粒星子照出微薄的光亮，顾知攘好像觉出什么，鼻头顿时发痒，他抬起手背蹭了蹭，谁知痒不消反增，转瞬间便诱使他打了个清脆的喷嚏。

　　夜鸦遭他惊起，扑闪着翅膀飞走，淅淅索索的声音盖住了那突兀的喷嚏声，不过分秒，林间重回寂静。

　　“哥，快穿上。”姚襄将包袱中的披风拿出，猛一抖开后盖在顾知攘身上，“天气转凉不少，今年冬的陇川应该要比往年冷得多。”

　　“嗯。”

　　顾知攘一边系着披风绳结，一边低头看自己细长的手指，也许是有夜行衣的漆黑做底色，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手煞白的过分，几近透明，肖似幼时在志怪话本中看见的鬼爪。

　　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笑，心道鬼爪索命，要真是就好了，这样孽债早了，天下清净。

　　此次顾知攘重回陇川，是为了杀江霄飞，确切说是去寻一样能杀得了他的东西。

　　从少年时，江霄飞攥着他的手以剑刺伤林敛熙的那日起，他就知道江霄飞不是人。并非要用冷血、禽兽这类词形容他，而是金光在林敛熙身上乍现的那刻，顾知攘看见了江霄飞初生的模样。

　　他是凭空出现的。

　　顾知攘将那画面记得清清楚楚，在一片阴雨蒙蒙间，雾气缭绕环住陇初山上一空荡荡的山洞，无风，亦无其他波动，忽然间洞中央的有一石子从天坠落，摇晃了几下登时化为人形，速度极快。那感觉就像在躲避着谁，生怕被阻拦甚至是发现一样。

　　是神是妖，是精是怪，顾知攘无法判断，总之绝对不是人。

　　用以佐证这个论断的，还有一点。

　　顾知攘曾亲眼见过，某次江霄飞身中剧毒，浑身青紫，四肢腐烂可见斑斑白骨，但葛勤仅是将他放到密室中半月，他就恢复成了无事的模样。

　　这要还是人，顾知攘都得怀疑自己不是人了。

　　“哥，到了。”

　　姚襄停步，唤回顾知攘心神，二人一齐朝远处看，脸上同时挂上副烦躁抑塞的神色。江霄飞不在陇川，可暗千门所带来的压迫感却深深刻在陇初山上。

　　没变过，一直没变过。顾知攘与姚襄并肩在林间穿梭，树与杂草散发出的味道，虫鸣鸟叫，乱石四散堆积，一切都宛若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多少年了。”顾知攘倏然问。

　　姚襄脱口而出，“十一年。”

　　顾知攘加快脚步，凌空抓住缠在枝丫上的藤蔓，如一道虚影般越过地上凸起的老树根。

　　他在心中算着距离，不住观察周遭环境，最终停在他们离开时的那条生路下。

　　往上看，悬崖高耸，望不着顶端，就连半山腰通往密室的长廊也混入夜色中，寻不到半点踪迹。

　　就是在这儿，林敛熙被葛勤一把扔下来，令顾知攘绝望心死许多年，也是在这儿，顾知攘下定决心纵身一跃，重回人世间。

　　“速战速决。”顾知攘解下披风，扔给姚襄，“你在这儿等我。”

　　“哥，我和你一起去吧。”姚襄争辩道，“万一……”

　　顾知攘截住他的话，“别都搭进去。有动静你就躲起来，有万一不用给我收尸，棋子剑你拿着，其它都给阿璕。”

　　“哥……”姚襄锁着眉说，“我担心你。”

　　“我知道。”

　　同样的话，十多年前他们离开时，姚襄也说过。

　　顾知攘仰头看悬崖，感觉似乎与少时的自己对上了视线。他记得那日空气沉闷，乌云堆积，白昼与黑夜混淆在一起，黑压压的，站在长廊上往陇川的方向看，只零星看得见城里大致轮廓。

　　那天长廊一头的两个守卫目不斜视，直愣愣看着对方，少年顾知攘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长廊下铺了满地的枯枝绿树，因为顾虑太多亦或是单纯害怕，迟迟不敢迈出一步。

　　姚襄隔着他偏头用余光观察守卫动作，间或满是担忧的望向他的侧脸，在顾知攘心中衡量利弊的称快要从中断开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哥，我担心你。”

　　而顾知攘仅是草草回了句，“我知道。”

　　姚襄接着问：“哥，如果今日没能离开，你会遗憾吗？”

　　顾知攘笃定，“会。”

　　“离开的机会时时都有，而如今日般决心至此却难。”

　　顾知攘朝他一笑，“很难。”

　　姚襄当时比他矮半头，只能仰视他的脸，看着他笑，他也笑了起来。

　　令顾知攘万不敢想的是，这笑还没落下，姚襄便单手撑着栏杆，毫不犹豫纵身一跃，飞入悬崖间。

　　游廊边的守卫被惊动，大喊着朝他扑过来，顾知攘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也跳了下去。

　　风灌入他的身体，守卫大喊“少主跳崖了”的声音，盘桓在他的身后，看着下方姚襄的脸，他骤然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提气发力，在半空中拉住了姚襄的手臂。随后借助悬崖上极浅的小坑，与半死不活的枯藤，带着姚襄稳稳落在地上。

　　这一天，他不仅弄明白了自己的本事究竟有多大，更想通一件事，那便是关键时刻必须果断，危险不会凭白消失，承受自己该承受的，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就算是和在乎的人共同面对，也总有一个人要站在前面。

　　“好了。”

　　回到现实，顾知攘闭上眼，单手揉了揉眉心，严肃认真盯着姚襄，“我一个人上去都费力，更别说带你一同，好好在下面等着，找到东西我立刻下来。”

　　他双手握住姚襄肩膀，眼睛在夜色中尤为璀璨，“姚襄，一定看仔细，若是我找到东西，人却被困住，会想办法往下扔个火把，然后再将东西扔下来，你拿到后立刻回黎州，不管把东西给谁，阿璕、我们的人还是程家都会保护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姚襄哭丧着脸，“哥，你不要这么说，我害怕。”

　　“怕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惜命的很。”顾知攘轻轻拍了下姚襄的头，“我要死了，不便宜了阿璕身边那条老狐狸。放心，我走了，你在下面藏好，别我没事儿，你被抓住了。”

　　姚襄点点头，“好。”

　　顾知攘转过身，将黑布蒙在脸上，紧了紧高束起的头发，飞身跃向几近竖直的陇初山。

　　在他的记忆中，从没听谁能从这儿活着上山，不是不想，是真没这本事。

　　倒是有几个名门正派之人试图爬过，但无一例外失手坠下，死的悄无声息，要不是暗千门中人无意经过，或许都没人知道他们来过。

　　尔后来找江霄飞寻仇的都聪明了些，宁愿去后山趟陷阱，或者从正门杀进去，至少能见着暗千门的人，有正面搏斗，全了仁义的名号，让世人知道有这回事儿。

　　也正是因此，顾知攘选了这条路上去，暗千门的人足够自信无人可从此路过，以为这是道天然的屏障，所以设置的守卫最少，平日只有长廊边的两人。

　　而今江霄飞不在山上，防守严密，顾知攘判断，纵使如此，应不会超过四人。

　　对付这四个人，他唯有一招能解——躲。

　　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暗千门里老人自不必说，新人入门派头一课就是辩清楚他的脸，姚襄探听的因由是怕他们不小心伤了少主，顾知攘猜江霄飞是用另一种方式监视他。

　　但无论如何，门中无人不识是板上钉钉的事，此番上山，顾知攘没可能杀了看见他来过的人，故此只能藏好自己，不叫旁人发现。

　　两个时辰后，他往下再看不见任何，往上终于依稀能够看见长廊挂着的灯笼火光，以及隐约有人影在走动。

　　顾知攘心里忍不住突突直跳，额间渗出细微的汗水来，他不再直直往上，开始侧着身子去向密室那方。

　　密室顶端有天窗，可以从那儿进去，但因为江霄飞常年在密室中炼药，天窗周遭的花草藤枝皆带上了剧毒，于常人来说，必死无疑。

　　好在顾知攘最不怕的就是毒，爬上天窗时，他几乎筋疲力尽，随便往花堆里一躺，毫无顾忌，甚至花香让他的紧张消退不少。

　　他借由密室上方的植被掩护，专注看向长廊，如他所想，长廊中央站着二人，远离密室的一头站着二人，一共四个，不多不少。

　　此行太过顺利，他不敢放松分毫，半柱香后，他用手拨开天窗上盖着的杂花，吹亮火折子往里探了探，无人，遂是提着一颗心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到了密室，才总算找到了与记忆的不同之处，密室里的药鼎药炉不见踪影，摆着瓶瓶罐罐的博古架亦不知去向何方。干净到一眼望遍，唯有天窗下，密室正中处有个石刻棋盘圆桌，摆着一局残棋。

　　顾知攘用火光照亮棋盘，瞳孔张大，棋局不是别的，赫然是密室入口的无字碑。

　　顿时，一股寒意袭来，他感到四周好似有人在盯着他，克制着声音喊：“是谁？是谁！……”

　　无人应答。

　　周身冷汗直流，一滴滴汗水有小股流入眼中，有部分落入棋盘上，喉咙里仿若哽着东西，上不来下不去，难受极了。

　　因着呼吸不畅，顾知攘挣扎片刻倒在桌前，站也站不起身，半天都没缓过劲儿。

　　他脱力靠着石桌，脑海中开始一遍遍重复被江霄飞按住刺向林敛熙的场景，度过最开始剧烈的反应，他慢慢变得如石柱一样僵硬。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中毒，密室没陷阱，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从旧事中脱离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手胡乱在身上乱抓，几近癫狂，本就白皙脆弱的皮肤，转瞬挂满红痕。太难看了，他不住摇头，情绪失控，紧接着触到了怀中被体温暖的温热的剑簪。

　　空气仿佛停滞一刻，下一秒，顾知攘将剑簪高高举起，猛地扎在了左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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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小林在现场，应该会抽小顾，然后抓着他的领子喊：“顾知攘——你给我清醒点！”
但如果小林真在，小顾肯定不会失控，她是他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