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行路》九恪

1、三十年前的旧信 1

　　海崖边矗立着一座古旧的灯塔。

　　远远望去，日光将要烧尽，天空与海面染上了炫目的赤橘色。仿佛有人切开了橙子，把果汁涂抹得到处都是。汁水流了出来，不止是海的颜色，连空气似乎都被浸湿，沾上了一种酸与甜的味道。天上云层缓缓流动，地下海浪拍打着崖壁。白浪声声不绝，似唱着悠长的歌谣。

　　落日余晖，青灰色的灯塔镶上了一层金边，在天地间显得越发孤独。这座塔废弃多年，似乎是无人来访，石块上爬满了藤蔓。故事里的白胡子守塔老人不见了，在起雾的夜里，再也没有人会点亮透镜，继续守护着这片海域，固执又孤冷。

　　踏着最后一缕黄昏倦色，赫希走入灯塔。女孩穿着黑色长袍，倚着玻璃，默默地眺望不远处的大海，光影就落在她的肩上。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像是用梵语唱起的诵经声，在灯塔内幽幽传开。赫希揉了揉眉心，接起电话。

　　“我说大小姐，您接电话就不能快一点吗？”安菲娅的声音急得发疯。

　　赫希偏头，面不改色地说：“抱歉，我现在正在布达拉宫参禅，没空处理任务…”

　　“少来！又想骗我？就你这种浪人，最烦有人逼逼叨叨，你还会有礼佛的心吗？你不掀了经幢，佛祖就该为你炸烟花庆祝了！释加牟尼都要朝你竖大拇指，夸你是个乖宝宝，你可真听话呀！”

　　“好吧，我确实没有问佛的心。”赫希一脸诚恳，“我要是真去了西藏，僧侣天天搁那念经，我估计得被逼疯。脾气上来了，可能会一把火烧了喇嘛庙。”

　　“拉萨人民真该立块牌子，狗与坎贝尔·赫希不得入内。”安菲娅没好气，“少给我废话，在你的手机上，我早就装了追踪信号。 GPS定位出卖了你，你人就在伦敦！”

　　“看样子，我或许该换个手机了…”

　　“没用的。你就算换上一百个，我也能有办法，保证给你一个不漏地装上追踪系统。谁让你总爱四处乱跑呢？”安菲娅叹了口气，“上次调停会想找你执行任务，派了十几个B级人员，都没能找到你在哪。朋友，请问你是属猫的吗，这么能藏？”

　　“也许吧，属猫什么的，不是很可爱么？我希望自己是一只英短。”

　　赫希摸摸脸，给自己拧开了一罐芬达，是葡萄味的。银色的拉环被拉开，晃了些气泡出来，水珠啪嗒啪嗒，滴到了地上。

　　“得了吧，你哪会是什么小猫？你可是凶猛的狮子啊。”安菲娅轻声说，“你是调停会…最锋利的那把刀！”

　　赫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汽水，冰凉的液体吞入喉咙。她不紧不慢地说：“刀不刀什么的无所谓啦，关键是，你有见过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刀吗？”

　　“我去，不要提醒我关于那日的记忆…我至今忘不了你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好像是腐烂的薯条、炸鱼…还有大蒜味的拍黄瓜！”安菲娅嘟囔说，好似回忆起了当日的黑暗料理。

　　她下意识捏住了鼻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天哪，她以为“仰望星空死鱼派”已经是英国美食最后的底线了，但没想到底线这种东西，就是用来突破的。

　　“哎，你怎么能怪到我身上呢？这不是伦敦人民的饮食丰富过头了嘛！”赫希轻笑一声。

　　安菲娅想起来，自己是在伦敦东部郡贫民区的垃圾桶里，捡到这只神经病猫的。那家伙脑子有坑，言行中透露出一股脱线的气质，从第一天初见时，她就已经露出了马脚。但安菲娅当时，没能早些意识到，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还不如让这货臭死在垃圾桶里算了！

　　算起来两年过去，她早就该风干，成了一条烂咸鱼，被挂在街口，像男孩节的鲤鱼旗一样随风狂舞了。想着这幅情景，安菲娅心头就浮现几个大字，省心！解恨！她甚至有点儿想挂个牌，站那儿收些观光费。别人死后该立碑，刻写丰功伟绩上去，但赫希死了，就只配成为旅游景点。大人指着牌，对小孩千叮咛万嘱咐说，看见了吗？千万别学这货！她就是个祸害！别说，还挺有教育意义的。

　　所有的孽缘，还要追溯到两年前，一个刮着妖风的午后。安菲娅收到调停会的指令，蛇木龙形的怪物出现，此刻正在街上暴走。而她的任务，就是在事态扩散前，抹杀掉蛇木龙。当她踏上东伦敦贫民窟的软红泥，发现土地湿润得很，像是下过一场雨。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味道，种类很复杂，仿佛狂欢后的派对，食物摆了一地，却无人清理。

　　安菲娅醒了醒鼻，她闻到冷掉的薯条，甘梅味的炸鸡，还有鳕鱼汉堡的馊味。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股恶臭，她闻到了鲜血。对，庞大的气味里头，其实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垃圾食品的味道，只不过是为了遮掩这里曾发生过暴力事件的一张黑布。而安菲娅就像深海中的鲨鱼，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IMO,Invisible Mediation Organization.（隐者调停会）”有人盯着她肩上的徽章，幽幽地吐出了几个词。

　　“你是谁？”安菲娅把手中的左｜轮对准了对方。

　　“嘿，上来就动枪，这很没礼貌诶。”那家伙嘟囔说，她躺在深红色的垃圾桶里，整个身子埋在垃圾底下，活像个宿醉的醉汉。她往下翻了翻，把橙皮、鸡丁、汉堡袋，一个个地往外丢。最后她掏出了根完整的烂黄瓜，满不在乎地用袖口擦了擦，递给安菲娅：“姐妹，要吃黄瓜不？”

　　安菲娅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她第二遍问：“你是谁？”

　　女孩耸耸肩，连皮啃下了黄瓜：“我现在脑子不太清楚，容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她眉头紧皱，连咬了几大口，像是和黄瓜有着深仇大恨。一分钟后，她像是醒悟过来了，混沌的脑子突然开了窍，她拍了拍额头大喊：“想起来了！我叫赫希.坎贝尔，今年十六岁，生日12月2日，射手座，几个月前刚从剑桥的自然科学系结业，是个既不遵纪也不守法的英国公民。然后家庭关系么，还算得上和谐，至少我没扎小人诅咒他们去死喽？我有个不靠谱、但特有钱的老爹，还有个老哥，一心和我竞争遗产。不过别担心，我的妈妈最爱我啦，所以在继承家产这方面，我哥铁定争不过我的，欢迎各位下注，千万投我赢。不过你就算赌赢了，我也不会分你一个英镑，你说这气人不气人？啊…对了，我哥那家伙的名字也贼搞笑，你要是懂中文，你就明白啦！姐妹，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吗？”

　　安菲娅沉默很久，觉得这人估计是看到了蛇木龙，脑子被吓傻了。她只好说：“我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

　　但对方完全没听她的，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叫白徵啦白徵，吱一纸的徵，听起来就像白纸对不对？他会取这个名字，纯粹因为我妈是个中国人，还是个小提琴家。她和我爹，怀着我哥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孩子按照宫商角徵羽，也就是五音的顺序起名。但他们忘了，我妈姓白呀！按道理，我哥该叫白宫，但那不巧了吗？在地球遥远的那一端，也有个叫白宫的建筑，里面住着一群傻逼。”

　　真正的傻逼，现在说得越来越起劲：“然后我妈说，撞名也太尴尬了吧？要不算了，直接跳到下一个字，改叫白商吧？我老爹摇摇头说，咱家就是经商的啊，这不一听，就让人觉得咱们太市侩了吗？充满了金钱的庸俗。虽然这名字实至名归，咱家确实挺有钱的，但做人最重要的呢，是低调。所以我哥最后就叫白徵了，以此为鉴，为了避免被起名叫白角的悲剧，我就跟我老爹姓了。话说回来，坎贝尔——你有听说过这个姓氏吗？”

　　“听说过，好像是王室的某支后裔，据说是靠海盗抢劫发家的。”安菲娅无情揭穿，“以前英国在全世界大兴殖民，那时候有一批来自英国的私掠船，被人们称作‘皇家海盗’。船只持有大英的私掠许可证，他们可以随意攻击、抢劫各国的货船，并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因为坎贝尔家背后站着的，是如同雄狮般的帝国。当时有句话讲，坎贝尔家族的产业，就像日不落的太阳一样，照耀着整座大陆的经济，所有文明数不尽的财宝，都落入了他们手中。”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有些丢人呢？”赫希恨恨地咬着，把黄瓜咬得东一口西一口，“总之，我家到处抢劫的黑历史就不要提了！”

　　“貌似是你先提的吧，笨蛋？”安菲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怀疑道，“你说你姓坎贝尔，但是有钱人家的继承人，会来贫民窟的垃圾桶里翻吃的吗？还捧着根黄瓜，你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啊！”

　　“你信不信，要是有瓣大蒜，我还会吃得更来劲。”赫希低声说。

　　她几口啃完了黄瓜，随后翻身跃出了垃圾桶，动作像只潇洒的燕。可偏偏最后一脚，她踩了个空，噗通一声，头就磕到了铁桶的边角。

　　“现在我信了…”

　　赫希高举双手欢呼：“对吧，我就说大蒜拍黄瓜，天下第一好吃！”

　　“不，我不是信你有大蒜会吃得更来劲，我是说，我相信你是地主家的傻大儿了。”安菲娅淡淡地说，“Burberry的灰色风衣，Prada的麂皮小短靴，还有瑞士顶级品牌Jaeger-LeCoultre的月相宝石腕表，我知道，私人珠宝行里要几百万一支。要是真正的流浪汉，可买不起这身昂贵的行头吧？所以，你没说谎，你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只不过爱好有些不入流，喜欢在垃圾堆里找吃的。”

　　“算你有些眼光。”赫希点点头，“我自己介绍完啦，接下来该轮到你了，来自IMO的调停者。”

　　冰冷的枪口立刻抵上了后颈，赫希无奈地说：“喂，我不是说了吗？别动不动就拿枪指着别人，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换个人，我早就和他生气了。”

　　“你知道我们。”安菲娅语气冰冷。

　　“我当然知道了。我对你们了解得很，你是想听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先说明面上的。”

　　“好说好说！你想知道，我还能不告诉你吗？”赫希耸耸肩，“明面上的IMO，也就是隐者调停会，它的所有信息，对外都是严格保密的。普通人只会认为，IMO是个国际航海组织。它的委员会们关心环保，在日内瓦第三次世界气候会议上，他们提议要关注海洋污染。调停会的提案是这样的，在马里亚纳海沟，万米深的海底，那儿堆积了上亿吨白色垃圾，全是旅客扔的塑料袋、吸管和口罩。全部垒起来，估计能有33个埃菲尔铁塔那么高。要是不做处理，垃圾就能通过海洋生物的食物链，转而污染人类的DNA。”

　　“看样子，没准多年之后，真有人能生下半人半鱼的美人鱼了。”安菲娅评价说。

　　“是啊，委员们急得要死，他们当时跳到了桌上，像群金蛇一样乱舞。要是和他们说，大爷们来跳段裸｜舞，就给他们打赏钱，估计他们立马就把衣服脱了，都不带犹豫的。各国首相也都没眼看，他们商议后，决定豪掷十亿美金，派海底机器人去分解垃圾。这纯粹是靠调停会够不要脸，才能从那些一毛不拔的领袖手里，死命抠出一笔钱来。对比起来，不得不说，IMO真是个有良心的环保组织啊！”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是一群热心环保的正义市民。”安菲娅义正严辞。只是她冷着脸，手里还握着把枪，实在和“正义市民”这四个字相去甚远。

　　“你说是就是吧。”赫希拍拍风衣，把沾在衣上的污渍拍掉，“但如果有人，想要探求IMO的真相，任何努力都会徒劳无功。调停会就像藏在深海下的利维坦，它从口中冒出火焰，会把求秘的人烧个干净。”

　　“但你还活得好好的。”

　　“没办法，我命大嘛，海里的东西我都不带怕的。”赫希吹了个口哨。

　　安菲娅继续逼问：“那暗面上的呢？你又是如何理解我们的。”

　　“隐者调停会，据说最早创立于9世纪，源头是东征的十字军。有段时间它叫玫瑰十字，有的时候又叫做圣教团，总之哪一面都是它。坊间传言，列奥纳多.达.芬奇，艾萨克.牛顿等等，这些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都曾经是你们的一员。”赫希趴到了另一个垃圾桶盖上。

　　女孩就像只懒猫，小小地蜷缩成了一团，样子有些无精打采。她顺手揉了揉肚子，无声地舔着唇角。

　　“没事吧？”安菲娅问。

　　“没事。”赫希摆摆手，“垃圾桶里的东西，确实不该乱吃的，我柔弱的胃在向我抗议了。”

　　“你的胃，它可能吃惯了米其林三星大餐，乍一吃垃圾桶里的自助餐，无论从细菌的种类，还是密度上来说，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赫希哑声笑着：“谁说不是呢？真是平常好吃好喝的惯坏它了…但是不打紧，你继续说。”

　　“好吧，你说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的长老。更准确地说，我们把他们称呼为百代者。”安菲娅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学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的时候，我顺口背了一句，形容他们还挺合适。”

　　“没错，这段话，讲的就是百代者，时间也无法抹去他们了。那些家伙的年纪，大得就像只王八，都是百岁起步的！”

　　“喂，这就是你的心声吗？背地里喊他们百年王八？”

　　“王八或者乌龟，你爱怎么喊怎么喊。但鉴于‘千年王八万年龟’的俗语，很显然，他们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乌龟的境界…总之他们资历够老，所以有权决定调停会的走向。所有扭曲，那些能够影响现实稳定的东西，都由百代全权处决。”安菲娅揉了揉自己的金发，有些无奈。

　　“铁腕统治？”

　　“对，绝对的铁腕统治。”

　　“可惜了，我是个坚定的民主党。”赫希摇摇头，“等走入千禧年，调停会就更壮大了，在世界各地都建立了分部。你们把自己称为‘调停者’——守护不可见，调停于永恒的家伙。从一种被称作‘时空游质’的物质中，你们或多或少，都获得了一些特殊的能力，能够对现实的时间，或者空间，造成奇诡的扭曲。而这种力量，就被叫做时空之力。”

　　“对，我们是现实的扭曲者，同时也是拯救者。”

　　“干说没意思，我来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蜘蛛侠，散步时不小心，被蜘蛛给咬了一口。而时空游质，其实就相当于那只红斑寇蜘蛛，它美丽无比。可美丽的东西，本身就是带剧毒的。”赫希打了个响指，“有些人被蜘蛛咬了，能成为英雄，手指还能吐丝。但大部人被咬了，就只能被连夜送进医院，还不一定抢救得过来。”

　　“自信点，98%的人感染到时空游质，他们都会变成怪物，然后被调停会处决掉。”

　　“啊，那看样子我还蛮幸运的。”赫希轻声说。

　　安菲娅皱起了眉，她意识到不对劲，下一秒她伸手，撩开了女孩风衣的袖口。

　　袖子的金属扣被扯开，像只银色的蝴蝶蹦到了地上。女孩的皮肤变得透明，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其实早就遍布着紧绷的血管，铁青色的液体流动着，简直密成了网。血液像是有了生命，一鼓一鼓的，像把小战锤在擂。赫希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安菲娅把手悬在空中，她有些迟疑，都没敢摸下去。她怀疑自己一碰，女孩的皮肤就会像纸一样破掉，然后流出大把大把的血来。

　　“你被感染了。”安菲娅低头说。

　　她看到对方用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是的，我被感染了。就在我沾上那个怪物红血的时候。”

　　赫希按着垃圾桶盖，双手借力，爬了起来。她走到一个又一个垃圾桶前，掀开了盖子。里面顿时传出恶臭，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了，味道令人作呕。安菲娅突然意识到，东伦敦的土质，根本就不是什么软红泥！是巨量的鲜血，至少要有几吨的量，才会把整条街区的泥土都染成绯红色的！而她要处决的怪物，早已不仅踪影。因为蛇木龙死了，是赫希杀掉了它。安菲娅猜错了，其实女孩才是这条街上最大的怪物！

　　盖子被打开，蛇木龙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只不过它被切成一段一段的了。生前它有200英尺长，像条史前巨龙，可死了之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扔进垃圾桶的命运。安菲娅不住地点头，有一说一，现在的蛇木龙，还挺像爆炒后被摆盘装好的黄鳝，但色香味，它真是一样没占。

　　“我申明下，我这纯属于正当防卫。把怪物切成一百零八块，这总不会犯哪门子的动物保护法吧？谁让这家伙是个扁头，骨头又硬，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长，一个垃圾桶实在是装不下啊！”这种时候，赫希还开玩笑说。

　　安菲娅叹了口气：“放心吧，正当防卫。谁要敢让你对这种灭绝了7000多万年的古生物负责，我就一枪崩了他。”

　　她本以为，对方是个搞行为艺术的大佬，千金之子居然跑来翻垃圾桶，吃的还是自助餐。漂亮小妞一脸忧郁，单啃着一根黄瓜，没有配菜，说出去谁信啊？太掉价了吧？有钱人不要面子的么？再说这家伙，嘴也有点碎，见了面之后就说个不停，把自己家底兜了个干净。

　　可安菲娅没想到，真相原来是这样的。赫希一直说个不停，可她不是对谁都无所不言啊，她只是身体太痛了，又顺带宰了个怪物。被感染后，一旦停止思考，她就会立刻失去意识。时空游质要是占了上风，人就会变成扭曲的怪物。所以赫希才要不停说，不停说，她要想她的家人，她要记住自己是谁。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赫希就像个话痨，有些烦人。但其实，她只是在冷静地思考，她不想就这么死掉。再怎么逞强，她也不过是一个会害怕的小孩子。

　　赫希轻声问：“要是我没撑过去，变成了怪物。按照你们调停会的规矩，你会杀掉我吗？”

　　安菲娅沉默了一会，如实说：“我想会的。”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女孩说着，冲她抱歉地笑笑。

　　一滴水珠迎面而来，湿润润的，水汽里带着海洋的味道，贴在安菲娅的脸上。随后，一股外力涌来，神降般的，安菲娅被拉到了一片海底。海水冰凉，无边也无际。

　　一瞬间，她听到了远方海底的风声。安菲娅看到海葵的紫色，看到一条鲸沉落下去，随之无数泡沫浮上来，在月光下碎掉。一艘忒休斯之船，远远地航行在海面上，百年前的灯塔，正发出晦暗的长光。而往下看去，海底漆黑无比，像是乌贼打翻了墨汁，让人打心眼里感到恐惧。

　　“水虚空啊。”安菲娅喃喃地说，“你都已经掌握这种程度的时空之力了。”

　　空间不断延展，安菲娅在海中沉了下去。她把自己放平，在海浪中仰着面，然后默默搭弓。一把金色的长弓，形如弯月，出现在她的手中，接着，又一只金箭出现。

　　安菲娅挽起手式，那是猎手起手的标准姿势，她目光冰冷，锁死了天空之上的猎物。然后长箭发射！穿透！撕开！箭羽如同一道流星，照亮了整片海域，同时撕破了空间。水花瞬间绽开，像玻璃一样碎裂，安菲娅切碎了水虚空。她如同闪耀的阿尔忒弥斯，收起长弓与羽翼，重新落在了人间。

　　“太绝望了，我本来想先下手为强的，谁让你要杀我来着？”赫希把头靠在肮脏的地上，像条癞皮狗似的躺倒，语气有些抱怨。

　　“但结果还是我技高一筹。”

　　“是啊，我没想到，你居然是阿尔忒弥斯那样的长弓手，还握有她的金弓。要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弓兵了，我一个小脆皮，怎么溜得动你们呢？”赫希嘟囔说，“我打不过你，下次再约战吧。”

　　“阿尔忒弥斯，希腊神话里的狩猎女神。她还有个名字，叫做荒野的领主。”从水虚空里出来，安菲娅的头发还往下滴着水，但她不在意，而是继续说，“据说阿尔忒弥斯曾穿着纯白的猎户裙，在山野间狩猎。她仅用二十支箭，就射中了四只金角鹿，以及七条能够狩猎狮子的猎狗。从此这些动物，便成了女神座下的王骑，是冲阵的矛，让她所向披靡。而阿尔忒弥斯，就是众神中最杰出的弓手。”

　　“好了好了，不用你跟我炫耀，你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了。”赫希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怎么处置我？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打住！我可没那个功能…”安菲娅嫌弃地啧了一声。

　　“哦？这么说我安全了？”

　　“你是安全了，我会把你带回调停会，你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一员。其实你已经撑过去了，那段最难的时候。”安菲娅蹲下身来，像是慈爱的女神，轻轻摸着女孩的长发。

　　“什么？”赫希有点懵，她眨了眨眼，还没搞懂眼下的情况。

　　“你已经能使用时空之力啦，虽然掌控还不是很完美。这代表着，你已经成为了the mediator（调停者），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你死不了。看样子，冥界也不欢迎你这个神经病啊！”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看看，冥王抢来的新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呢…”赫希嘀咕着，接着就被安菲娅抱到了背上。

　　女孩把头埋入安菲娅的发间，靠在她的肩上。赫希看着安菲娅，看进她的眼底，然后嗅到了凛冬冰雪的香气。自己身上的馊味，和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交缠在了一起。安菲娅一脚一脚地走着，军靴陷进深红色的泥土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时间被拉得很长，夕阳的光洒下来，比地上的血更凄艳。

　　良久，赫希突然说：“有一瞬间，我觉得你真像我妈。”

　　手一抖，安菲娅差点没把人给扔进垃圾桶里，她无语：“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妈宝女。”

　　“妈妈！”

　　“不准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赫希叫得一声比一声欢快，她满脸笑容喊，“妈！您能告诉我，您疼爱的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安菲娅避而不谈，转头又问起：“你对时空游质怎么看？”

　　“游质，类似于化学上的游离态，是指元素存在的一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存在某些元素，它很稳定，不与其他物质化合，化合价为零，就像个不爱社交的小孩，以单质的形式存在着。比如一些不活泼的金属单质，以及气体。”赫希沉思了一会，回答道。

　　“看样子，你化学学得不错。”

　　“当然，在剑桥，我每学期拿的都是A1的成绩。”赫希有点小骄傲，“据我所知，时空游质通常情况下很罕见，它的本体，看上去就像是蓝紫色的火焰。在容易聚集的地方，通常是极寒、岩浆、落雷，或者极端条件下，它们成堆出现，像游丝一样飘动着，造成时间和空间的异常。”

　　“正解。”安菲娅用手拖着，把背后溜下去的人，往上给提了提，“我翻过调停会的档案，里面有这么一宗记载：一伙海盗在索马里横行，他们的船只，误闯进了蓝紫色的光团。一开始，海盗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极光。可是赤道附近，怎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在光团里兜兜转转，船行了几个小时，他们才得以逃脱。可是出来后，他们发现，时间已经是十年后了。新的势力早就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新王在这片海域插下了骷髅旗，他们是时代的旧人。”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赫希感概说。

　　“这就是时空游质的魅力啊。它那么迷人，却又那么危险。”安菲娅轻声说，“它就是不定时出现的炸｜弹，这次它出现在第二街区，是你运气不好，才撞上了它。时空游质会感染生命体，但它也能感染没生命的，总之一句话，它只会制造怪物，蛇木龙就是它产生的作品。而你，就是被蛇木龙感染的次代。”

　　“怎么听上去我有点弱啊？”

　　“不，你不是杀掉了亲代的怪物么？这证明，你只会比它更强大！”安菲娅的眼睛闪过冰蓝色的光，就像蓝宝石一样光耀。

　　“谢谢，我有被安慰到。”赫希安静了一会，又问，“那我的时空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感觉我能掌握它，但这种感觉很飘渺，就像水从我指尖滑过去了，我抓不住它。”

　　“问题不大，大家一开始，不都是从菜鸟的状态过来的吗？多练习就好了。时空之力，时空的意思，就是有人能司掌时间，另一些人能司掌空间，你就是空间的那种。只要给你一滴水，你就能创造整片水虚空。”安菲娅解释说，“我能打碎空间，是因为你现在的力量还不够。但只要敌人的力量不能压过你，你就能困住万物。你可以让他们葬生海底！没人逃得出你的空间！”

　　“好家伙。你就是看中了我的能力，所以才打算诱拐我，让我进调停会做事么？”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觉得你可怜…少吃垃圾食品吧，你脑子的营养都不够用了。”

　　“噢。”赫希倒是很乖地低下头。

　　可安菲娅突然转头说：“奇相。”赫希面露疑惑，安菲娅淡淡地说：“你的时空之力，就叫奇相吧。《广雅》记载，传说黄帝时震蒙氏，生了个女儿，其名奇相。小帝女性子骄纵，她曾窃取了父亲的玄珠，自沉于长江之中，后为江神。”

　　“也就是掌握四方之水的能力么？确实和我很像。”赫希默默地，用手指缠着对方的头发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风中传来安菲娅的回答，声音很轻：“姓氏太长了，我懒得说。不过名字简单点，叫安菲娅。”

　　“Анфия？”赫希念了一遍，“你是俄罗人么？名字来源于希腊语，意思是花朵。”

　　“是啊。我从俄罗斯来，走了很远的路，像朵蒲公英落在了这座岛上，但我不会留很久。没准明天，明天我就会去新的远方。”

　　“好啊。我也喜欢流浪，没准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看这个世界。”赫希这么说着。

　　安菲娅拉着女孩的手，她们沿着空无一人的老街走着，像是走向了末日的黄昏。赫希在她的背上睡过去，忘记了疼痛，呼吸也变得绵长。命运三女神在她们身后踏着纺车，吱呀吱呀，风中传来了金色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