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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幼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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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是宿傩给礼雪带回来的“礼物”。礼雪没有玩伴,逮到[咒灵]就过来跟宿傩炫耀,于是宿傩拎了只黑猫回来给她养。
礼雪很高兴,这是宿傩第一次送礼物给她。骨瘦如柴的小黑猫很快被她呵护得膘肥体壮。
时间一天天过去,礼雪期待的父亲还是没有出现。她追着宿傩问,宿傩索性把房门关起来禁止她入内。
这天云朵不见了,礼雪情绪有点失控,当她向宿傩求助时,得到的只有漠不关心:
“找不到就是跑了。”
“哦。”礼雪不肯服输,也表现得无关痛痒。
隔着千年岁月的鸿沟,伏黑惠看到礼雪捏紧了小拳头。十有八九只是赌气。哪怕无数次期望落空,她还是希望能从宿傩这里得到作为家人的依靠,而她的“父亲”是唯一能够帮她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所以礼雪问宿傩:“为什么不诅咒他呢?这样就能永远把他绑在身边了。”
宿傩没有回答她。像是时隔许久后重新见到她那样审视她,看她长成了什么模样。
礼雪提议,让宿傩把她父亲关起来,这样他就不会乱跑了。
记忆随着礼雪情绪变化蒙上一层灰雾。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云朵。不过,只剩下尸体。
河对岸村子里的孩子们一块儿嬉闹,玩起了煮虫子、踩蚂蚁和摔猫的游戏。没有一点杂色的云朵连内脏都被摔了出来,血糊糊一滩。
“我、我劝过他们……说猫是你的,但是他们不听。”说话的小孩儿是山脚下村子里的,他见过礼雪“变戏法”,再加上大人总说她是山神的孩子,所以对她抱有几分敬畏。
邻村的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人多势众,压根儿不怕看上去势单力薄的礼雪。
“云朵怎么死的,你们也怎么死好了。”礼雪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仿佛就只是通知他们一声。
伏黑惠明白,礼雪终于决定把阴暗的一面也展现给他看。
下一刻,他就看到她把第一个孩子举起来,狠狠往石头上砸。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孩子没有立即咽气,刚好摔在云朵的尸体旁边,被迫眼睁睁看猫尸体。
其他孩子吓得四处逃窜哭爹喊娘,只有认识礼雪的孩子没有跑,虽然也吓得尿裤子,但是不敢跑。
最后其他孩子全被礼雪杀死,只剩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竟然开始歇斯底里地骂她:“什么‘神子’,根本就是怪物!恶魔!杀人犯!疯……”
“啪!”
礼雪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
孩子被扇懵了,立马没了刚才的气焰。
只见礼雪眼神冰冷,残忍地对他说道:“你参与他们的事,我并没有原谅你。不过村子里的爷爷说,如果一个人犯错,至少要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我不杀你,但下次你再惹怒我,我也会把你杀掉。”
伏黑惠心里一酸,没由来的自责。
礼雪的猫没了,她很伤心,但哭闹在宿傩那里从来不起作用,所以她伤心的时候很安静。没人哄过她,她学会了自己哄自己。
至少云朵没有逃跑,它不是想离开礼雪,而是被抓走了。
礼雪哄了自己很久,才把自己哄得重新开心起来。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宿傩。
她刚到山顶,就听到打斗声。有人来寻仇也算是家常便饭,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反正宿傩很快就会把他们全杀掉。
隔老远,礼雪就冲宿傩挥手,兴奋地告诉他说:“原来云朵没有逃跑。它被村里的孩子抓走了,所以我把那些讨厌的小鬼全杀……”
“礼雪——”
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打断了她。
紧跟着,有什么人挡在她跟前,倒下了。
礼雪没看清,但伏黑惠看清了。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哪怕不断地做心理准备,不断推翻又去重新假设,等真正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还是不敢相信。那是千年前的他,为了保护礼雪——他的女儿,死在了她跟前。
很快,宿傩就赶了过来。这一战似乎从未有过的棘手,宿傩显得很狼狈,他抱着伏黑惠的尸体,一脸茫然。
“你不是要杀我吗?”宿傩轻轻抚摸他的脸,动作近乎温柔,赤瞳中却有恨意。
看得伏黑惠毛骨悚然。
礼雪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凑近看看。至今为止,还没有人保护过她、焦急地喊她的名字、为她而死。她想知道他是谁。
但她一走近,宿傩就用滚烫的热浪把她掀开。礼雪抬起头,却看到宿傩两双赤瞳满是怒火。
礼雪被宿傩看敌人一般的眼神吓到。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冷,那一瞬间,她懂了。不杀她,是对她最大的慈悲。
就像她放过那个孩子一样。
巨大的绝望像深潭,深不见底。
好不容易知道有人爱她,爱她的人却因她丧命,而本应该爱她的人也厌恶起她来。
伏黑惠看到礼雪站在漫天的火光中手足无措,宿傩发了疯一样把其他术师碎尸万段。脚边则是他自己的尸体。
他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有种站在舞台上演荒诞剧的错觉。
一千年。千年前种下的因,千年也没结果。
“父亲。”礼雪微弱的哭声把伏黑惠重新拉进她的记忆里。
“礼雪摔疼了。礼雪好疼……”
此时的礼雪无助极了,她每次接近宿傩都会被他毫不留情用[术式]掀开。甚至下手一次比一次狠。然而礼雪始终不肯放弃。
“礼雪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哪怕摔得浑身脏兮兮,她还是哭着跟他认错:“礼雪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概整整三天,宿傩抱着伏黑惠的尸体一句话也没说。在礼雪的记忆里,曾经他们住的这座山,山顶的雪终年不化,礼雪缠了宿傩好久,山顶才重新有了四季。现在又变回去了。
因为天气越冷,尸体腐化就越慢。
第四天,宿傩带伏黑惠的尸体离开。礼雪跌跌撞撞在后面追,哭得撕心裂肺。
“礼雪会努力变强的!礼雪帮你把他们都杀掉!我一定能帮上忙的……求你了!!!”
她总觉得,宿傩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不敢不追。但宿傩没有理会她。
哭哭啼啼追了没多久,礼雪一不小心被雪地里的石头绊倒,等她抬起头时,宿傩已经抱着伏黑惠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礼雪望着宿傩离去的方向,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并接受这个事实:
她追不上了。
礼雪就这么在雪地里等,冻到小脸和手通红还不肯回家。
天黑之后,礼雪才彻底放弃。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着宿傩或许改主意回家了。回去之后她徒劳地找遍每个房间。
因为陪着宿傩整整四天滴水未进,又在雪地里受冻,礼雪最后晕倒在走廊里,躺了一天一夜,烧得身上冒热气。
没有人把她抱上床喂她吃药,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一直嘟囔着“礼雪真的不是故意的”。
伏黑惠在旁边心疼得喘不上气。
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后,礼雪自己爬起来照顾自己,她不断地跟自己说:“等父亲醒来后,他们都会回来的,一起回来。”
为了不错过他们回来,礼雪不再下山。除了找食物要出门,其余的时间全部都用来等待和学习[术式]。
大概半个月左右,又有术师找上门来。来多少,礼雪杀多少。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逃走。不久后,宿傩已经不在山上的消息也在他们之中传开。
来寻仇的人更多了。他们杀不了宿傩,想着至少要把他的孩子杀掉。
孩子毕竟是孩子,礼雪再有天赋,终究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她越来越难以应付找上门来的术师,药用完了,身上的伤口与日俱增。
几个月以后,宿傩在山顶设下的结界彻底被破坏。
第一个上山来找礼雪的,是说过想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的青年。几个月不见,他憔悴了很多。
以往但凡村子里有[咒灵],礼雪都会帮他们祓除。要是打不过,她就去缠宿傩。宿傩烦她,十有八九会答应。久而久之,村民就把宿傩当成山神,还给他建过神社。礼雪也就成了“山神的孩子”。
之前宿傩在山顶设有结界,非术师进不来。礼雪以为村子里有[诅咒]他才这么慌张,于是问他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想到青年“噗通”一声跪在礼雪跟前,抓住她的胳膊苦苦求道:“求你救救和子!和子她很疼你的,你还记得吗?你救救她!只有你能救她了……”
伏黑惠忍不住皱眉。礼雪的胳膊上有好几道口子,都是才受的伤,血从衣服里渗出来,青年却连问都没问一句,还死死抓住她。
礼雪虽然被抓得生疼,但还是先问他:“和子姐姐怎么了?”
“前不久我们成亲了,她有了孩子,但是现在她和孩子都快死了……我求求你,至少救救和子……”
面对青年的哀求,礼雪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不会救人。我没学会[反转术式]。”
青年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问她:“山神大人呢?能不能求求山神大人?”
礼雪垂下眼眸,轻声说:“他走了。”
“礼雪,我真的求你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救救和子。”
“可是我不会,我没办法……家里的药也都没有了。”
“等和子没事了,我们就一起生活!和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点心,我给你雕玩具,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救救她……求你……”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礼雪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胳膊上的伤口被青年抓得裂开,连指缝都是鲜血。
“如果我再强大一点,父亲就不会死,如果我学会[反转术式],现在就可以救和子姐姐。但是我不会,我什么都做不到……”礼雪哽咽着,自责地跟青年道歉,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是礼雪太没用了。”
“礼雪真的无能为力……”
她哭得泪眼婆娑,青年终于放弃了恳求,他看着礼雪,似乎刚刚意识到礼雪受伤,慢慢松开手。
礼雪很难过,她知道对方也很难过,或许是想安慰青年,也或许是强撑得太久撑不下去了,她张开双臂想拥抱青年,来讨一点心疼。
“礼雪……”伏黑惠声音沙哑,他看到青年手里的那把刀,狠狠刺进礼雪的身体里,之后穿过礼雪,又刺进他心口。
礼雪可以轻轻松松把对方杀掉,但是她没有。她甚至没有对方问“为什么”。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要你吗?”青年红着双眼,发了狠把刀抽出来,然后发疯似的再一次把刀捅进礼雪的身体。
“因为你是个只会带来噩运的灾星!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你的错!全部!”
礼雪不懂。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错的。没有人爱过她,也没有人教会她怎么去爱。
没过多久,其他村民也上了山。每一张面孔都再熟悉不过,自她记事起,他们就是她的“家人”。
从他们的口中,礼雪得知,村子里发生了一些被诅咒师骚扰的事情,和子就是被诅咒师害到流产。
普通的刀不会那么快结束礼雪的生命,她尝试告诉他们:“我可以把那些人都杀掉。我可以保护你们。”
“保护?邻村的孩子是你杀掉的吧?你这个怪物,怎么能做那么残忍的事情!多少人命!”
“村子里的灾难都是你带来的!亏我们对你那么好!”
“什么山神的孩子!呸!现在想想都后怕!就是你装神弄鬼欺骗我们!”
“她是杀人的魔鬼,带来噩运的灾星,那些孩子多么无辜啊!”
“杀了她!杀了她!”
“你看她流了那么多血,用刀不够,斧头呢?把头砍下来!”
石头。锄头。斧头。落下来都很痛。但是礼雪不想躲了。她不想一个人守在冷冰冰的家里,她不会做饭,找到的食物很难吃,还总是受伤。
她希望宿傩可以从天而降,教训这些伤害她的人,但是她会求情,她不会让他们死掉。
说要拿起斧头把她的头砍下来的叔叔告诉过她,亲密的人之间很容易闹矛盾,只要误会解除就没事了。
“但是真的好痛。”礼雪痛得一直哭。等她彻底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开始尝试反抗。但已经来不及了。
村民们用锄头把她的双腿砸烂,又敲碎她的胳膊,礼雪四肢彻底被碾碎,用不了[术式]了。
她看到这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面目全非,他们比[诅咒]可怕多了,他们憎恨她唾弃她,她就是被那些孩子杀掉的云朵。
礼雪觉得自己不能跟他们和好了。
像极了宿傩离开的那天,身体一点点变冷,绝望、痛苦、自责,同时又无法劝说自己彻底放弃。直到最后一刻,礼雪还在不断乞求。
“父亲,求你不要丢下礼雪。”
“求你了,把礼雪也带走。”
“礼雪会改……”
等伏黑惠反应过来,已是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