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残阳落海棠》昼雨新喜

29、腊八施粥

　　午后小憩，天又阴了。
　　宁古仂望着窗外，想，从今以后楚逸会常常看到下雪，慢慢他就会觉得下雪时间很平常的事。而他又是个对世事淡漠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忘记第一场雪在哪里与谁一起看的？
　　隔壁的门开了，是楚逸叫人进去替换炭火。他之前那些年从来不曾用过火盆取暖，不得不麻烦府内下人。
　　“楚逸，你以后会娶亲吗？”宁古仂没有出去，隔着窗子问站在隔壁门口的人。
　　楚逸愣了，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应该不会吧？
　　“你觉得我会娶亲吗？”等了片刻，没得到答复，宁古仂又问。
　　“当然。”楚逸回答得很干脆。
　　“我不会。”宁古仂像是自言自语般吐出三个字，显得分外伤感。
　　宁古仂的声音轻飘飘的，但楚逸却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房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香气让他感到心神镇定。
　　如果……那就这样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
　　你住在我的旁边，我睡在你的隔壁。
　　才这样想着，楚逸突然瞪大眼睛，手不易察觉地抖动一下。他在想什么？他们怎么可以？男婚女嫁才是纲常伦理，他在胡乱想些什么？这算什么回事？亲近惯了所以一时掌握不好分寸吗？谁知道呢？从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处理这种奇怪的感觉和奇怪的关系。
　　逃避，反而最安全。
　　于是，楚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旧相处，日日一起练功，但宁古仂却觉得两人比之前略微疏离了些。

　　转眼到了腊八，这两个月来楚逸陪宁古仂日日在校练场练功，未曾懈怠，武功确实大有进步，他甚至另辟蹊径自己琢磨出一套新的剑法，里面有十几个招式都让人拍手叫绝。楚逸第一次陪他试招时竟然需要使出残阳剑法才能克制，若再用三五年加以改进，定然也会成为睥睨江湖的上乘剑谱。
　　宁古仂的悟性真的世间少有，楚逸不止一次这么夸他。
　　每年腊八，城东太师府，城西昕王府，城南将军府和城北郡王府都会奉陛下之命施粥。宁古仂想着楚逸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跟他商量今日不练功，上街看热闹。
　　楚逸确实好奇，没多想便答应了。
　　“为什么腊八节要喝腊八粥？”楚逸问。
　　“因为天气太冷了，不喝会冻掉下巴。”这不过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罢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可是我从来不喝，也没有冻掉下巴啊？”楚逸回答得认真。
　　“那是因为你住在连雪都不下的世外桃源里，要成仙了！落入我们凡间呢，就得守凡间的规矩。虽然之前没有，可是如果你不喝，以后就会冻掉了。”宁古仂说着递给他一碗粥，看着他喝完才结伴出了门。
　　这个问题真是无聊，可是就算是这么无聊的问题，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很开心。
　　才到街口，就看到两队兵吏小跑着往粥棚方向去了。遥遥望去，看到已经人满为患。
　　楚逸面色沉重，步伐却没有一开始急切。
　　宁古仂以为他善心泛滥替穷人难过，开口缓解气氛：“其实施粥是好事啊！这么冷的天，能不花钱就吃顿热乎的饱饭。虽然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你看前面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有几个是真的穷得吃不上饭呢？我不是可怜穷人，是瞧不上那些贪图便宜之人。这里是京城，若京城都有这么多贫民，天下不是要完了吗？”楚逸冷冷道。
　　“小时候我也以为这些蜂拥而至的人都穷得揭不开锅，我还纳闷儿，怎么我爹和大哥在外打仗屡屡传来捷报，却没有一丝效果，穷人一年多过一年。后来长大渐渐明白了，这才是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楚逸不明就里，不能苟同。但是很想听听他的歪理，没有出口反驳。
　　宁古仂继续道：“你认为我身份高贵吃穿用度全是上等，根本不如你这个平民更懂市井流民。可是你别忘了，我从小就在这大街上混大的，而你却深居简出。老百姓眼里根本没有你那些高雅的君子情怀，他们只想精打细算过日子。那既然有免费的热粥可以喝，为什么不呢？一碗不花钱的白粥就可以为家里省一个铜板，何况是加了红枣莲子芸豆的八宝粥！”
　　“这一群一伙里，有几个差那一个铜板的？多得是掉在大街上懒得捡的主儿。”说到不忿之处，楚逸伸出手指了一圈远处混乱的人群，“我不说那一碗粥多少，他们去挤，那真的穷人能喝到的就少了。”
　　宁古仂见状扒拉下他的胳膊，继续道：“正是为了穷人能喝到粥，他们才更应该去挤。你以为陛下闲的没事干施粥吗？人越多就会越有人念及陛下的英明，来年才能再继续。这样大的事儿，没有顺天府尹批准谁敢摆这样的阵仗！顺天府听谁的？还不是陛下的。”
　　楚逸瞬间如醍醐灌顶，又对宁古仂刮目相看：“阿仂，你若好好用功为国效力，定能成为栋梁。”
　　“可我只愿意同你在一块，我们家搭进去一个我爹，一个我哥，够了。”
　　“这些你我都看得透，陛下定然也看得透。”楚逸又对远在宫墙里的陛下仰慕三分。
　　宁古仂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半天才止住，伏在楚逸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觉得每一个来喝粥的都是穷人，那就是我大哥，哈哈哈哈哈……”说着又大笑开了。
　　宁古仢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粥棚了，但只要他在，城南粥棚一定是第一个收摊的。因为别人会看人盛粥，红光满面的就少盛点，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才盛满。他不，一视同仁，所以很快就会送光。
　　宁古仢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对每个人都好罢了。楚逸心想。
　　的确，宁古仢怎么会不知道？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没人不知道。但是他更愿意用一颗怜悯的心去善待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他手上，沾了太多血，他希望每一次虔诚的善举，可以救赎那些经手的灵魂。
　　如果不是两个国家的天然立场问题，那些死在他刀枪之下的人也该可以平凡地度过一生。可惜，这些没得选，站在战场上，你的背后就是一整个国家，你的眼前全是敌人。
　　如果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然后踩着你的尸体再去残害你想要保护的人。
　　这样的重担，宁古仢背到麻木。所以，宁古仂可以一生都不用去上战场。
　　这是身为大哥对自己最亲的亲人最好的保护与关爱。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父亲鲜少在家，母亲去后能陪着自己度过那些孤独又难过的日子的，只有这个弟弟。他愿意把一生中最好的都给他后，剩下的才给自己。
　　还没走到粥棚跟前，就听到有几个人开始着急忙慌往回跑，两人都是一阵纳闷。
　　宁古仂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人见是宁府的二少爷，赶紧停下来回话。
　　“呦~二爷，过街往西去的九重楼也设了粥棚，不光施粥还送米。听说只有十石，去的晚就领不上了！”
　　两人一听这人嘴里冒出九重楼三个字都是一惊，互相对视，心照不宣。
　　这九重楼这是公开挑衅皇权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他甘藜敢这样高调？绝不寻常！两人紧跟人群向九重楼走去，去看看这人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
　　酒楼外的台阶上，那日见过的紫衣男子正在讲话，笑语盈盈，红光满面。
　　“各位父老乡亲，我杨希杰是个商人，也是外地人。人人都知道，一个外乡人想要混得出人头地那是难上加难。可是，我这九重楼自开业以来承蒙大家赏脸，得以在这皇城脚下混口饭吃，未受丝毫排挤，深感大恩。杨某知道，我们酒楼吃上一顿花费不少，穷苦老百姓吃不起。今日，我们就与全城百姓同乐，愿意进里面吃饭的，一律打对折，愿意喝腊八粥免费领大米的就到旁边的柴房排队，送完为止！”
　　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都欢呼起来，平日吃不起全价席的人，摩拳擦掌想要冲进去点上几个半价菜；连半价菜都吃不起的人相比于喝一碗填饱肚子的粥来说，更愿意领一升米。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还有百姓络绎不绝赶来。
　　“阿逸，不对。那日我听到的不是这样，这个杨希杰不是京城九重楼的幕后操控者，他排老四，有个叫存章的排行老二的才是。他是负责雁儿山事宜的。”
　　楚逸听闻至此，颇感意外，岳见鹰不是说其他分坛的人不能随意走动吗？难道“大哥”死了，接替他的是这个杨希杰？
　　“这甘藜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两个月来九重楼处处低调，没道理突然大张旗鼓公开和朝廷义举作对。阿逸，我看咱们倒是省事了，让陛下替你师父报仇吧！”宁古仂眉头拧成个疙瘩，站在巷口望着九重楼前的热闹场景道。
　　“九重楼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楚逸预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宁古仂不解：“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隐于市需要万事低调吧？他一个江湖组织，跟朝廷耍什么花枪？”
　　“我也不清楚，阿仂，我突然觉得，不是太妙，是我轻敌了，当初你听到的全部就是告诉我的那些吗？”楚逸攥紧拳头，转头跟宁古仂确认。
　　甘藜在全国这么多地方开酒楼，是为了给七夜买情报，这完全说得通。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他为何行事如此张扬？除非……他想故意让麻烦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