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落雪时》南柯吖

8、第八章

　　清润郎君微微蹙眉，脑中思索：“我记着来府上来往官眷里头没有姓苟的人家？”

　　沈柔心抑制抽泣声，前后慌张想找地方溜走，沈易瞧这小姑娘粉雕玉琢，眼眸好似两颗水灵珠子，不知是不是自己太凶了，当她对上自己视线便怯怯缩了缩脖子。

　　柔心如今看见男的，便想起为了钱财将自己买了的养父!

　　这个郎君只比自己高了一点，但后背挺直，剑眉微皱时能看清他眼尾一指长的刮痕，活生生给他清润面皮添上一份狰狞。

　　清朗润玉的小郎君笑笑，朝自己伸手来，以手为帕擦去她脸上的泪，“不过，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你家在何处？”

　　柔心垂首，看着脖子上的长命锁，喃喃说着：“他们早回去南蜀去了……阿娘她不要我了。”

　　今日晴光正好，沈易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逃了夫子的学堂跑到这里来，还能碰到一个侯府走丢的小丫头。

　　沈易将她后一句听清，言语落寞，估计又是哪家不得宠的小姐吧，“天下哪有不要自己儿女的娘亲。别怕，走吧，我带你去寻你阿娘。”

　　站起身柔心小腿忍不住打颤，对他的话还存疑。

　　“我送你到沈家主母院去，她识得你，会派人送你回家的。走吧。”

　　柔心摇着脑袋，头上的一朵殷红珠花落在地上，“你把我送到门口就行了，我知道回家的路。”

　　“这，”沈易一时迟疑，她一个小女娃自己家去，若是半路上丢了，那沈府不得担责啊。

　　两人一时僵持着，竟没注意顺着花圃小道后猫腰来两个人。

　　为首的玉冠男子猛然扎起，“易弟，这下让我逮着了吧。我就说平日里你最为用功，今日怎突然逃课，原是为了相遇美娇娘啊。”

　　相对而站两人皆吓了一跳，沈易率先镇定下来，被这句玩笑恼了红脸，“世子兄长，你胡说什么呢。这位小姑娘在我们府上迷了路，我正打算带她去母亲那里。”

　　沈赫原本笑着正要打趣，余光扫至柔心脸上，神色一时僵住，以肉眼可见转为生硬冷气，掩去一闪而过疑惑。

　　沈赫阴气森森，风吹过他靛青色锦袍，眼神仿佛洞悉一切，半晌清傲至极说道，“我小丫头我认得，易弟，你回去温书吧，我送她回去。”

　　沈易点头应下，柔心急忙拽住沈易衣裳，仰头望着他，眼眸迅速蓄满水，她无声摇头，不要，这个人很凶，他一定会把自己送回琅邵院的。

　　一想到被抓回去，她脚踝抽疼地厉害，四下举目无亲，小小纤细身子在风中飘摇。

　　沈易不过家中庶子，他人微言轻，比这含着金钥匙娇贵的世子爷小了半岁，

　　不过，这丫头不是沈府的，世子在外也是知分寸的，沈易终究还是拂去小丫头的手，抱歉地朝她笑笑，而后只能寄希望于这位世子爷真做个好人，“既如此，劳烦世子兄长了，我也好回去温书了。”

　　……

　　“人怎么会不见？”

　　琅邵院。

　　沈皦玉亲自送郡主直院外，梭安才敢将小小姐不见之事说出。

　　沈皦玉倒是不在意，端起茶盏，纤细玉指捏住茶盖浮去茶沫，“她这两日喜欢去后院的果林，估计又去爬树了吧。派人去找了吗？”

　　梭安声音懦小发得极低，“刚发现不见就派人四下找了，没有人。”

　　沈皦玉手一顿，梭安接下来话说得更小心，担忧紧张观察小姐脸色，“外院婢子也派人去找了，都没有人。”

　　缙云从身后扶住沈皦玉摇摇欲坠的身子，将她半揽入怀中，微瞪梭安，“她一个小女娃还能跑出府去不成，你瞎传什么话。再耐心等等，多派些人去找找便是。”

　　从身后倚靠撑起，沈皦玉侧首往院中瞧，随着天色渐而暮黑，最远处，如墨阴暗。她细眉微蹙，“这丫头从不会消失两个时辰。”

　　这显然，她有足够时间跑出府。常年北漠，敌对顽抗狡诈，沈皦玉直觉分外准，温雅柔和眼睑垂下，脸上神色复杂懊恼。

　　缙云满不在乎，“小姐本就身子弱，这两月那丫头衣裳饭食都得劳您操心，她性子跟同倔驴似的，左不过当她丢了，我们托大公子再去寻一个便是了，没了再去寻一个便是，小姐何苦伤了心。”

　　沈皦玉将鬓发间一直翠钗取下，瞥了跟前喋喋不休的人，不冷不淡道：“跟在大公子身边些许时日，见了世面，嘴也比以往利索了。”

　　缙云当即闭嘴，伸臂替小姐卸钗环耳坠。如瀑青色撩在掌心，轻柔凉凉。

　　自个儿轻而易举被缙云拦腰抱了起来往里屋去。

　　缙云自小习武，当年从死人堆里被小姐拖出来，沾满污血的手轻轻拂过自己早已杀红了的眼，她眼前发白，心里惴惴不安，如坠急速下落沙坑。

　　如此动作一如当年，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怀中人有一丝不舒服。缙云顺势躺在沈皦玉身侧，原本搂住她腰带手上移，轻轻抚背。

　　两人在北漠早已熟悉的入睡前说会儿话，缙云轻声回着方才的话：“姐姐，我哪有嘴利索。不过啊，长安确实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北漠多了多去，等天回暖了我带你去瞧瞧。画面扇子啊、脂粉丝绸、玉坠耳环啊……这些样式不同，寓意不同，我听那掌柜耀眼繁华讲一通，好不容易攒下的嫁妆流出去不少。”

　　沈皦玉听她说着，着实扛不住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入睡前呢喃着，“嗯，不过，下次将小柔心带上。”

　　青帐之内，罩起缙云阴沉翻涌脸色。

　　缙云蹑手蹑脚放下帘子。

　　缙云奇怪，“那丫头有什么奇异之处，小姐对她这般心心念念的。”

　　梭安在一旁悄声叹气，隔帘相望里头浅睡之人，压低声音，“小小姐刚来屋子病恹恹，瘦得跟只小猴，这下好不容易养得白胖古灵精怪些，忽然丢了，小姐怎可甘心。”

　　怎可甘心……声音渐行渐远。

　　里屋的门阖上，沈皦玉倏然睁眼，忍住喉咙下翻滚血味，人至绝境不可动弹，对别人言语自无力反驳，她都抱着了此残生的念头了。

　　自己怎是不可甘心之人，四姑姑说自己命不该绝，哪又如何？拖着一副病体度日罢了。

　　直到，一个丫头忽然闯进来，横冲直撞的，颇有灵气，如同扑腾泼兔。

　　梭安道，“方才大公子派人送补品来，察觉我们院中慌里慌乱的，恐怕瞒不了多久。”

　　琅邵院。

　　十六名丫鬟婆子在廊下齐齐站着，卑微低头，个个心中惶恐至极。

　　毕竟，她们为下者第一责任是顾好主子，哪怕上头一针一线丢了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缙云波澜不惊回她，行走衣裙随风带起，下了石阶，丫鬟婆子让出路来，清清白白听着：“无妨，大公子那里我自有办法瞒住，不过你得好生捂紧下面人嘴，谁要走漏了风声，立刻割了舌头扔出去。”

　　掌灯时分，琅邵院一片沉寂。

　　沈赫轻脚跨入正屋，扑面而来浓烈药味，隐压之下还有血腥味。

　　床榻之上女子面容苍白，隐流转一丝恍意，“赫弟，你来做甚？”

　　沈赫往前挪一小步，面上带笑，“弟弟是来向小妹赔罪的，那日趁姐姐不在，小小捉弄了小妹一番。此时来特拿了些居香楼道点心给小妹尝尝。”

　　沈皦玉虚虚吐气，才恍然想起，昨夜沐浴时，小丫头闷起小脸，让自己给她‘报仇’去，忆起她忿忿不满小脸，可怜而哀怨的眼神。

　　沈皦玉不动声色收笑，不轻不重道：“她不喜欢这糕点，你带回去吧。”

　　“长姐……”沈赫拖长尾音，索性摊牌，撩袍而跪，“其实我是专门来看您的，心中时刻挂念您，以后弟弟认真习书，长姐允我常来看看您吧。”

　　他垂下头，如儿事那般乖巧在姐姐身边。

　　上座之人久未有应声，感觉探究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沈赫有些不自在。

　　他此时来时探虚实的。

　　放那丫头走时，沈赫多留了个心眼，嘱咐了门房的，不然那丫头贪图富贵又回来，姐姐身边岂不是又多了个自己争宠的。

　　女子大多心软，沈赫这招对其她人倒是管用，可到了沈皦玉这里……他听得清笑一声，“赫弟，我知你是好心。可姐姐已是废人，与你与沈家早无可用之处，如今不过想偏安一隅，你何必来瞧死人浪费时间。”

　　沈皦玉叹气，眉眼病态慵懒，起身抚了抚青裙，“唉，我乏了，你回吧。”

　　万春楼。

　　楼上女子衣裳单薄，此时未至春日，确闻里头莺歌漫声。里间宾来客往，热闹非凡。

　　沈柔心惊慌想退出去，“我不，不跟着你回南蜀，你放开我！放开我！”

　　尖嘴猴腮男人原先和气态度陡然翻转，扣住柔心手腕，眼神不怀好意蹦出奸诈:“我去为你寻去南蜀的马车，你这个小女娃急什么。”

　　“我不要！我不要你找车了，你是人贩子！你放开我！放开我！”

　　沈柔心才不傻，男人瞬时变了脸，心里那点恐慌瞬时涌上心头成了真。

　　“你放开我!”男人力道之大，沈柔心根本不是他对手，只得对着他胳膊狠狠咬下去，死不松口。

　　不大不小的骚动引起宾客注意，老鸨很快带着几个小子赶过来，将沈柔心两三下制服。

　　“这丫头性子太辣了。”男人看着地上被麻绳捆了，口中塞着白布的小女子，目光收回，一幻想立刻能得到不少银钱，原本无力耸立眼皮跳了跳，格外渗人，猥琐地笑笑，“不过看着身段模样是极好的，妈妈咱们这价钱可得往上抬抬啊。”

　　老鸨年近四十，衣裳花红柳绿，身材臃肿，手中一扬丝帕，围着沈柔心转了转， “模样是不错，不过我这调教人也得许本钱，那就……”老鸨故作沉吟一番，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吧。”

　　眼睁睁看着那憨厚老实的男人宝贝怀揣银钱走远，沈柔心在原地扭动，眼神若是化作利剑，那男人后背早已千疮百孔。

　　口中白布缓慢诡异染出红色，抑制撕心裂肺狂吼。

　　陷入昏黑之中，所谓的最后一丝光线变为绝望将她拖入无尽深渊。这整个长安都是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