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落雪时》南柯吖

4、第 4 章

　　夜半，风吹呼咋，敲过二更的梆子，左房里五顶宫灯明亮如昼。

　　外间守夜两个小丫鬟歪歪倒倒，梭安护着端了药盏进来的，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纤细身影映在窗棂上，屋中地龙烧得正旺，沈皦玉身着月白寝衣，浅唇薄嫩，隐隐含着笑。

　　落下最后一笔，画纸上秀山清山，清雅至极。

　　梭安走前去搁下托盘，合手端起莲纹青花小碗，递给沈皦玉一脸忿忿不平：“小姐一日三碗的药喝了也不见好，都是这些人给气的。那沈大夫人算个什么，送来的丫鬟说是个个老实本分、干活利索。结果呢，一个个养得偷奸耍滑、伶牙俐齿。”

　　沈皦玉面上笑意在瞧着梭安手中药时顷刻消失。细眉微拢，可若是不喝，这丫头又有得说，憋着鼻子喝了药，皱着脸，一呼一吸尽是苦涩。

　　梭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熬药一事她也不放心别人来，次次亲力亲为，“缙云死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些丫头片子个个不尽心。”

　　忍住苦涩，拭了拭去唇角，错开话题：“祖母那里可有来信？四姑姑说何时回来？”

　　“前门递来的信，过年前回来。”

　　话音未落，小姐猛然捂住口剧烈咳嗽，摊开丝帕，上头一抹嫣红分外惹眼。

　　急得要去叫人，被她按住回来，嘶哑声着嗓子，“无事。”

　　“可您这都……咳血几日了！”

　　待胸腔撕裂缓缓平稳愈合，沈皦玉了无其事撑着梭安起身，“小题大做，看了几年都不见好。”

　　话音未落，梭安猛得一瞪眼，眸子渐渐蓄起雾气，衣袖落了两滴泪：“小姐，何曾是小题大做！这沈家里头个个不是好人。明知你身子孱弱禁不住风吹，旷了我出去，沈大夫人将你拖去问话，盛夏暑日，你浑身冰凉倒在地上，吐得血沾湿了衣襟。若是您自己都不关心自己，那您这身子可怎么好得了啊。”

　　书房只她二人，一股猛风直击窗棂，撞了个无回头。应着声响看了看窗外，院落掌灯被吹得斜斜，此院人是附中最少的，也是最偏僻的。因而有些阴沉，胆子小得心中不免觉得瘆人。

　　主仆两走出书房，前头人停下说了句，“我细想了想，携那些名字都不好。既然小妹八字硬，那便反着来叫她柔心。”

　　心中细细品味这名字，梭安步子落后，暗自思忖小姐自那时横遭灾后，便落下来心悸的病根。遍请四方名医，吃了十来副方子丝毫未见起效。

　　大公子去年携妻回湖州娘家时，顺道去看了老夫人，顺耳听了老夫人说找个与小姐八字相应的女娃，养在身边几年，自然逢凶化吉。

　　大公子为此事上了心，长安城冬至寅时一刻的女娃倒是有，不过家中不缺银钱教导，且离得近难免难缠。遂去外省买了个丫头来。甚不顾宵禁，使了关系让人开城门把那小丫头送进来。

　　往日小姐也不稀罕受沈家人东西，偏这次收下了。奇怪得很，难不成天下真有这以柔克刚的法子？

　　门侧的缝隙忽然钻出风来，冷不丁拂在梭安手背。

　　沈皦玉上了榻，里头的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酣睡中，被拥入温暖柔软怀抱，同安路的怀抱，舒适香甜。更此了无估计熟睡下去，身下挪了位置，不满地哼了哼，蜷缩起来，主动伸手熟练的搂着脖子，满意地吐了个小泡泡。

　　胸口处慢慢的柔软，抱着一团，沈皦玉思绪少见地减少，脑子渐渐混沌，入了梦去。

　　屋里烛火尽熄，怀中温和，难掩沈皦玉唇边噙着笑意，一如白日对着那小姑娘说话时的模样——

　　“你心头记我是个坏人，那便得清清楚楚记着，莫忘了。”

　　女娃独自立着墙角，声气闷闷：“回鹤州。”

　　沈皦玉轻轻“啊……”一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歪了歪脑袋，“放你走也可，不过你父母欠我五千两银。”

　　“明明是三千！”女娃瞬时炸了，恶狠狠瞪着她。

　　“这几日，你砸了我屋里玉盏瓷瓶无数，摔了几桌糕点饭菜。”沈皦玉慢悠悠算账，与她扬眉笑道，“我说五千就五千。”

　　墙壁被只小手扣了一个小洞，女娃面上哭得涕泪横流。

　　“妹妹别哭，”轻轻揽了揽小肩，未得手背再得一牙印缩回来，压低声道，“还有……你昨晚睡梦冲了我的床榻。”

　　温香气息在耳边酥痒，女娃背脊一麻，打了个寒噤，沈皦玉肉眼可见的小女娃白净玉嫩侧脸“腾”得红了。

　　“你！你……”

　　头次忍笑得厉害，胸腔鼓气转了转，忍不住咳嗽两声。此番站了几岁稚童的上风，到底不仁义。心中无声道了句，‘罪过。’

　　女娃皱着脸，横她一眼，“真是有病！”

　　“来，牵手？”沈皦玉笑看着她伸出手掌去。

　　那双澄澈清明的眼睛终有了不一样神色，奇异可怪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等我回了阿娘身边，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好，你一日未回去，那便得待在我身边一日。”两手相挨，中间无形隔了一层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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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边摆着一盆株梅，上头绿叶被人毫无章法剪落，一手掌轻搭在胡乱挥的手背上，身子挨近了她，语笑嫣然：“谁惹柔心小妹生火了？”

　　一听到“柔心”，女娃斜横沈皦玉一眼，心中有气说不得的郁闷，两侧脸颊婴儿肥消减不少，模子隐隐可见清秀。

　　“我心情好得很。”话音未落，一截无辜枝丫落下案中。

　　沈皦玉欣然颔首，“来，我教你写字。”

　　“我！会！写！”

　　两人力量悬殊，沈柔心四肢乱蹬也是徒劳，被按住椅上给手中塞了一直羊毫笔，“‘柔心’二字可会？”

　　“不会，”女娃负气撇过头。

　　沈皦玉脸上笑意阔大，“长姐教你。”

　　“不写！”

　　“小妹不是说会写字吗？”

　　“……”沈柔心一时怔住，脑子没反应过来。

　　这屋中新来的柔心小姐当真是小姐的好药引子，才来了几日，小姐都能下地行走了。不过这柔心小姐娇气，对谁都是冷冰冰的，脸颊整日都是鼓鼓的。娇憨可爱的“小大人”，光是瞧着也惹得女婢憋笑不已。

　　这不，连带着小姐话也多了，一炷香时间就要喊四五次‘柔心小妹’。把柔心小姐一个嫩生生小女娃气得眼睛瞪鼓鼓。

　　眼前忽儿一黑，柔软处轻轻覆在眼睑，“月亮寒冷，少看得好。”

　　“只能咽粥，还不许看月亮。你家是盐海关不成。”

　　旁侧婢女赶忙进来关下。旁侧红漆小案上的宫灯点得燃急，明亮照得昏黄，沈柔心脸上粉糯圆圆，满是不服。

　　双手撑榻起身而后叉腰，站在小榻居高临下瞧她。顷刻后，比方才更大的风吹了进来。灯盏里的火苗东摇西晃。

　　“你身上好大药味，难闻。”

　　风呛人，吹不散口中苦涩，以前囫囵两三碗下去舌尖味蕾早已无感。沈皦玉缓缓用丝帕挨了挨唇角，笑向她，“那把你怀中的蜜饯分我一颗可行？”

　　沈柔心立即捂住胸口，戒备看向她，她如何知晓的？

　　沈皦玉了然，欣然伸手来。唇边笑意泛开，口中苦涩不禁少了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