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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朋友那些年来市内很不方便,当时虽然有两条公交线通往南边,但终点站离他们那个大厂还很远,前面路很难找,被城郊结合部杂乱的棚户区和沟渠纵横的农田挡住了。朋友每次来这边都会骑一辆加重的二八自行车,他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骑了,知道从哪儿能抄过来。当时社会治安很乱,那一路上流氓地痞惹是生非,就连很多大人都心里发怵,但他好像从来没怕过,到了大路上还能双手松把骑得飞快。饶是如此,每次骑过来都要一个多小时。
      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身体发育比较早,很小就被父亲带到了城市。他父亲在那个国企大厂干了很多年,把他从老家接出来了。他还有一个姐姐和母亲生活在农村。小学三年级的冬天,为了办户口他转学来到我们班上。他在这边好像有什么亲戚,但他从来没在亲戚家吃过饭。每天天不亮就从家里出来,走很远路坐公共汽车赶到学校。因为我家就在学校附近,老师让他中午带饭到我家炉子上热下。后来熟悉了,他在我家吃饭也没那么拘谨了。他来学校时间不长,托人办好了农转非户口,很快又转回厂里子弟学校了。同学们早就忘记他了,但我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后来他每次骑一辆大自行车来市内买东西,都会到我家来找我,坐下来高兴地喝口水说说话。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到他家去过一次,坐公共汽车到终点站下来,朋友骑车带我在那一带杂七麻八的违建棚户和田埂边抄近路,绕了很远才到他们厂里。那个厂非常大,里面有郊区线公交车站,还有大片的农田、水塘和腌鸭蛋用的那种红土坡,路边到处都是狂吠乱扑的狗。朋友说看到狗扑过来不要动,它未必敢咬你,不行就装成捡石头,手里最好找个东西打。
      他家住在一个仓库边二层铁皮棚里,上去要通过一道又窄又陡、锈蚀斑斑的铁制扶梯。
      我们到他家已经快中午了,他父母正在屋外忙着烧饭,他母亲那时已经来这边了,姐姐在农村结过婚都有孩子了。我们在下面阳光白亮的路边玩,空气中充斥着附近修理车间的机油味。
      吃过饭朋友又骑车送我去车站,我们看到路边公交站牌那儿许多大人远远地躲开着,在午后明亮剌眼的阳光下,那儿或蹲或站着七、八个三十左右光头男的,都像劳改释放回来的。他们有的手中还握着酒瓶,都酒气熏天,一股沉默的狠劲。领头的一个高个精悍,发青的头皮照在阳光下,上面一道道疤痕让人触目惊心,他不耐烦地一会站起一会蹲下,在朋友中间望着来车方向。朋友说那就是这一带混得最好的方东。
      朋友不太放心,又骑车送了好几站路,才让我下来等公共汽车。我上车和他挥手告别,心里算着时间,我到家时他可能还没回到厂里。
      那时方东刚从大西北监狱放回来,是朋友少年时代最崇拜的人物。朋友说那一带的小痞子看到他都吓得尿裤子。要不是今天厂里休息,方东就会给厂长办公室打电话,平时他外面来朋友玩,走时都是叫厂里派车送。
      当时朋友已经习武好几年了,他师父不晓得是干什么的,好像是他父亲一个工友的亲戚。朋友和他学到上初中,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学了。朋友小学时练的长拳,到初中开始练兵器了。他教过我几路长拳,还在我家外面路上舞过棍,边舞边跳起来打旋子,我妹妹看了都拍手叫好,我更是顾盼自豪。
      朋友个头不高,但身体结实,他父亲说他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打拳,下午放学就在厂区操场上玩双杠、拉吊环。周围差不多大的孩子没人能摔过他。
      那时洪升还不行,又瘦又小,经常被人欺负。小扒手就更不用提了,好几次偷东西被抓进过派出所,连班上女生都敢抽他耳光。其实他和朋友不在一个班,因为双方父亲都在一个工段小组,所以才玩在一起。
      上初中时,有一天下午放学,朋友和一帮同学骑车从我们学校外面过,他在路对面笑着喊我,和他在一起的有赵大棒子,后来做楼盘销售的李立民,有沈城,有那个外号小扒手、见人就会缩头畏脑讨好笑的家伙,还有一个叫洪升的沉默寡言的少年。其他几个我记不清了。我过去听他们快活地笑聊着,说到沈城跳起来一脚踢飞一个人时,他们都兴奋不已,开怀地哈哈大笑。那个叫沈城的高高瘦瘦的英俊男孩也高兴地笑。
      那时朋友已经是同学中的头了,在学校里也是一霸,他们到外面打架都是坐厂里经警队借的挂斗摩托。有一次一个有名的小混混被他打得不敢回家,都跑到他家来告状。朋友父亲赶到那边,看到他正带人蹲在路口准备逮那小混混。朋友父亲把他痛骂了一顿,这事才算了结。
      初三那年暑假朋友回了一次老家,在农田边被好几个欺生的半大小子拦住了,那些人手里都有家伙,他掏出三角刮刀捅翻了一个,被村里治安联防连夜逮到,五花大绑捆了,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那晚他父亲和亲友们就在外面陪村干部喝酒,他蹲在那间黑屋子里一定很难过,一定想到了很多事情,就像后来他向我分析他外甥时一样。朋友回来之后老实了不少,好像很少和人打架了。
      那件事他至今讳莫如深,从来没对我提过,还是以前听他父亲说的。另有一次他父亲晚上回来在厂区外面遇到了抢劫,整个过程非常有戏剧性,当时两个年轻人把他自行车拉住了,朋友父亲慌忙下车,就被一支枪顶在腰上,朋友父亲下意识地手一拍,那支枪掉地上摔破了,是一支假枪,塑料的。朋友父亲扔下车就跑了,一口气跑到厂门口值班室,坐进里面还吓得浑身哆嗦。第二天上午,朋友父亲去附近农贸市场买菜,遇到那两个年轻人正推着自行车迎面过来,看到了朋友父亲,那俩人一惊也扔下车跑了,朋友父亲又把车捡了回来。
      朋友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唯独这两件事从没有说过。前一件可能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后一件或许也和少年时代的英雄情结有关吧。
      还有一件事朋友经常跟我提到,说他一个同学打架被关进拘留所,夏天晚上跪在号房给人□□。这事他说了有好几次,每回都是一副难受恶心的表情。
      那时方东已经死了,朋友说是被厂里保卫科长开枪打死的。当年方东就是被保卫科长带警察来抓的。方东回来后看到保卫科长就拍他头,意思是老子又回来了。保卫科长被逼得没办法了。有一年过年方东又到保卫科长家去,保卫科长掏出枪叫他别过来,方东拍着胸口说:你打你打!保卫科长开枪了,对他胸口开了两枪,方东倒在那了。保卫科长被判了六年,全家都转移到外地去了。
      我再次来朋友家已经上高中了,当时通往这边的南郊公路已经修好了,下车走不多远就到他们厂宿舍院了。从北门进去,当年的农田和水塘都没了,变成了路边一栋栋宿舍楼。在最里面角落处挨着一片菜地有几排简陋平房,外面都搭着竹篱扎的栅栏院子,朋友家搬到这了。当时是冬天过年的时候,在他家里很冷,坐在炉子边都冻得不停跺脚。从他家篱笆院子望出去,对面围墙后面有一个土坡,上面黑森森的都是松树。朋友说那边没去过,好像以前是一个乱坟岗。
      朋友住在东边屋里,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我送他的书法家小楷写的李白《将进酒》复印件,墙上则是他挥毫自书的励志格言。朋友其实不会书法,全是自创体,字描得又黑又浓。
      第二年春节我坐车去他家,他中午出去了不在,到他屋里看到墙上挂只女式皮包,是当年那种常见款式,还以为他老家的姐姐来了。后来朋友和那个短发女孩回来了,那是他们班上女同学,他的女朋友。初二那年我就见过这个女孩,那是五一节傍晚,我听到外面有人笑喊,是朋友骑车带这女孩来了,幸好家里人都去看电影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了。
      那女孩长得挺漂亮,很会和人打交道,没一会就熟到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了,朋友还笑着说就在我们厂找一个。
      朋友父亲工资不高,他母亲没有工作,就这样他家里还是给了他三千块钱,就为了让他追到这个女孩子。当时三千块钱不得了,可能是他家全部积蓄了。几年后全面开办上海证交所帐户,开户资金好像是五千,很多第一批入市的老股民都是合伙办的。我家经济条件算不错的,但我当时要个几块钱都得找尽借口。我不是在这里抱怨,当时家家都是这样。所以不能不说朋友家里很有魄力,这是很多家庭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不过朋友钱也没全部乱花,他在城隍庙那边租个摊位雇人卖服装了,但他没有发财,时间不长就转让了。他和女友到外地读高中专了。
      那年春节中午我去看他,他叫我不要走,说晚上沈城要来,沈城一直想见见我。当时沈城是他这边最好的朋友,我是他外面最好的朋友。我和朋友在厂区停车棚里打了一下午台球。吃过晚饭沈城骑车来了,我们在朋友屋里边跺脚边吸烟聊得很投机。朋友拿出两件没卖完的皮背心送我们,我不好意思要,沈城说拿着拿着,他已经站起来脱掉外衣开始穿上了。
      过完年朋友和那女孩到外地读高中专了,是女孩家里找的关系上的学,学的是好像是酒店管理,朋友还在那边学会了烹饪。
      第二年春节我去他家,他到沈城家去了,走前还叮嘱父母,说我来了不要让我走,叫我等他回来。当时我和他父母坐在炉子边跺脚聊天,他父母都愁眉不展的,原来朋友和女友出现问题了,原因他们也搞不清,就是那女孩不到这来了。
      朋友回来也没提这事,吃过晚饭依旧送我到车站。他说在那边上学很冷,晚上睡觉十几个人挤大通铺,盖两床被子都冻得发抖。
      之后两年春节我再去朋友家,他父母还在为他和女友的事发愁,依旧搞不清原委。朋友从外面回来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到那边后感觉疏远了,去找女友她不愿出来了。现在女方已经不来他家了。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朋友家的情况明摆着,而女方的家庭条件据说又很好。
      朋友毕业回来在市内一家大酒店打工,我们见面机会就多了。那段时间我在炒股票,他经常午休时跑来找我坐坐。当时他很少抽烟,没事也不喝酒,就是喜欢骑车在街上到处乱跑。他说你还好,在这还能坐下来,我就不行。他把我杯子往桌上一放说:好比我现在到家,至多等一小会,马上就要出去。有什么事呢?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坐不住,老想往外跑。
      那时他总有新闻带来,一次惊恐地跑来说在街上看到砍人了,一个小家伙一声不吭摸到一个人后面,从怀里掏出一把这么长的砍刀,一刀砍过去,砍完提着刀就跑,边上人都没反应过来,人就跑得没影了。那个人手臂给砍断了吗。他说着还心悸地摇头。
      一次他又跑来兴奋地说,今天店里一个小家伙带人拿刀来闹事,这小家伙被开除了,喝了酒命令他们全部靠收银台站好。朋友当时带几个同事一起来的,他脸微微泛红很后怕的样子,那几个同事在旁边瞅着他也是又羞又窘地笑。
      朋友说后来警察来了,叫那小家伙蹲倒解掉皮带和鞋带,带到了派出所,又把他哥哥从家里叫去写保证。
      朋友当年上学时个头不算高,但也有一米七三,身体壮实得很。到哪去都是横着膀子走,看人都是斜着眼瞧,单眼皮小眼睛瞪起来很凶。特别是冬天穿件黑呢大衣,脖子上绕条大方格棉围巾,非常潇洒。再配上二八开发型,很有点像万梓良那种架式。现在朋友已经完全没有当年那种风采了。到后来他回到厂里就更走样了,人长好胖了,个子也缩了好几公分,戴了副眼镜慈眉善目的,还没说话就先看着你笑了,到哪去都是老实巴交样子。有时和我这边朋友一起吃饭喝酒,他不用多劝就老老实实地喝。当别人说话,他就会看着人家听,脸上总是谦和堆笑。只有一点还没变,他还是有空就会骑辆自行车来市里转,但总是愁眉深锁,心事重重。当年他浑身是劲,笑声爽朗,无惧无畏,充满自信。到哪都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回到厂里后就彻底萎掉了。
      朋友只有一次说到那个女孩,说那天去她们宾馆找她,说了一会话,看到一个男的来找她就走了。
      我问你当时怎么想的?
      当时怎么想的啊?朋友笑着说,一边流露出回忆的表情。气愤!他说。脸上立即显得很不安,笑着注视着我。
      你也是事到临头狠不起来,你就问那男的没事找你女朋友干什么?
      对,给你讲对了。他激动得趴向桌面,手摸着脑袋说,我就是缺这口狠劲,每次狠一下就过去了,偏偏没狠起来。
      其实你们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我也是这样想的,有时也感到很内疚,暗暗发誓以后对她要好,可真到又好了的时候,情况又变了,不是那么回事,终于还是分手了。那天我给她打个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朋友以后就只说沈城的事了,他说沈城跟他讲过喜欢一个女同学后,他就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我讲的是正规的恋爱,你不要讲那些同学之间的事,那都不算。
      过年我到朋友家去,屋里气氛还是很沉闷,他父母坐在炉子边还在为那件事劳神猜测着。过会朋友和一个女孩回来了,他父母马上就收声不说话了,都坐在那抬头默默地望着那女孩。那女孩羞羞答答的,低着头也不说话。朋友笑着说让我先坐会,他马上就回来。他和女孩到屋里拿东西,一会出来了,女孩依旧没说话,低着头出去了。我当时还以为是他老家来这上学的表妹什么的,他父母也没说什么。

      1997年夏天,朋友开了一家饭店,没和父母商量就把几年积蓄全都投进去了。店不是很大,在市内一家大医院附近,那儿一条路上已经有十几个饭店了,赶上修路生意都一蹋糊涂。他说开业时还好,还有好多老板拿着大砖头带小姐来吃饭,后来就没人来了。偶尔隔壁饭店还会有人过来借颗青菜、几个西红柿什么的。
      那天我去找他,他还让我帮他看下店,说他出去一下。我就和店里唯一的女服务员打牌,那是他姐姐的女儿,他的外甥女。他还有一个外甥在农村读初三。他骑车回来,我再次见到过年那个女孩了,原来这是朋友的新女友。
      那女孩已经很大方了,和过年时给我感觉完全不同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姑娘,个子比较高,扎长辫子,五官周正,不是太爱说话,很温柔很不错的一个女孩。
      朋友说这女友不如那一个,她遇到事情不行。不过我对她印象很好,她对我也比较亲切有话说。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妈和我老婆反而知道。朋友店里原来还有一个厨师小谢,后来走了。就剩他外甥女帮着看店,后来他外甥女也走了,到深圳一家工厂打工去了。
      朋友准备把店转让了,但是没人接手。他当时盘下来连买营业证加重新装修,把钱都折腾光了。拖了两个月的房租水电费没交,眼看人家来催了,决定连夜搬走。
      那天中午我帮他找搬家公司,人家说夜里不行,态度非常坚决。下午我去和朋友说时,他正和女友父母在店里谈话。我就坐在外面吸烟,边晒太阳边看路边树荫下过路的行人。朋友和女友父母谈到3点多还没结束,我猜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后来一阵汽车停靠声赶走了我的无聊,我看到一辆卡车停在路沿边,挡车板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我中午去过的那个搬家公司,几个搬运工正从车上跳下来东张西望。我又好气又好笑,已经没办法了,不知道怎么和朋友交待了。朋友的店面是一家单位的房子,先是租给一个开摄影店的老板,那个老板又分出来一部分转租的。那个秃头老板就在二楼,刚刚还下来过一趟。搬运工人望着这边过来了,我站起来准备赶他们走,突然听到后面楼上有人喊:上来,在这。回头看到是那秃头老板在窗口招呼他们。搬运工们鱼贯上楼了,一会从上面陆续抬下摄影器材往车上运,原来这老板也要跑了。
      后来朋友和女友父母谈完话送人走后,我和他说了刚才的事,他不住地擦额头上的汗。
      朋友还是从厂里找来的车子。那晚沈城因为什么事没来,赵大棒子和卖楼盘的李立民来了,那个厨师小谢也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李立民带来了女友,那女的披着长发略带几分姿色,他现在俨然是这帮人里混得最好的了。朋友有一次来证券公司还说到过他,对他很不服气。说他们公司奖励他两万块钱,他当天就带女朋友上街就花了一万多。钱来得容易啊,他以为下次还能挣到。上次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到外面喝茶,我没去。别看他现在神得很,搞得势子好大,说不定哪天他就掉下来了。你讲对不对?嗯?不信你看呢。
      来的人都坐在外面桌边聊天,朋友在店里忙着最后一笔生意,那是一对情侣来吃饭,结帐时那男的说:哎唷老板,六十块钱不就算了吗,三块大钱。
      好好好,朋友说,六十就六十。人走后朋友笑着说:怎么样,我的敬业态度还可以吧?别看我一天就做了这一笔,我赚了三十块。
      后来朋友在厨房炒菜,我们在外面吃饭。我到厨房看了一下,整个里面映在一片红光中,热浪和油烟浓得让人窒息。朋友脸被炉火映得通红,在爆炒声中挥汗如雨,头一边朝后躲着,眼睛被油烟熏得睁不开。他颠锅技术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朋友把铁锅从熊熊火焰中掀起,脸往后躲着火焰的灼烧,手腕最后一翻,大勺一接,正好全都进了勺里,往盘子上一扣,绝不刮一下。
      我们在外面边吃边聊,说到本市刚打掉的一个□□团伙,李立民说那个黑老大原来是他大哥厂里同事。朋友也认识这个人,说以前卖服装时,城隍庙那边所有的店新进的衣服不给卖,要等他家卖掉了才能卖。李立民很不屑地说:什么□□,不过就是个名字罢了,你要讲洪升是□□的,我一点都不奇怪。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不远处一家饭店外面几个男的坐那吃西瓜,吃完把瓜皮往马路上扔。朋友说那是这边几个混世的开的店,有一次还来他这借过西红柿。
      卡车快到9点开来的,司机小王也是他们同学。这时赵大棒子冷不丁地喊了一声:老板来了!把朋友吓了一跳。
      没事,李立民笑着说,老板来了把他扔上去,一道拉走。
      李立民送女友先走了。其他人吃好饭,七手八脚把店里的桌椅、杂物、几只煤气罐和一个冰箱搬上车,就一哄而散了。
      车开到厂区一栋宿舍楼边,只有我和小谢还有司机小王帮朋友往下搬,东西全堆进小王和一个同事合住的两室一厅房间了。小王说冰箱和煤气要给老五用噢,不然他又要叫唤。朋友说好。
      小王说我这是看你面子哎,要是换了旁人,我就坐在驾驶室里了,还要烟送上来茶泡好,就是装个样子顶多拎两件小东西,就这样人家还要过来劝,哎,你不要干,哪能让你受累呢。我们笑了一会,坐下来点烟抽。
      朋友瘫坐在椅子上,渐渐表情飘忽起来,像是忘了要回去似的。我们抽烟陪他坐了很久。等我们告别司机小王,从那个不知什么地方出来,时间已不知什么时候了。外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谢骑上自行车和我们告别,他往辨不清方向的一条小路上骑去了。我跟着朋友往前走,他推着自行车在夜色里步履沉重,我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我说你送我到厂门外,只要看到马路就行了,我打个车回去。他说好。以往每次我离开他家,他都会送我到车站。如果是骑车来,他会沿着南郊公路送我很远路程。这一次我看到他没精神了。到了通往市中心的主干道路口,这时公共汽车早没了。我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走,看到车我坐上就到家了。他只是说好,几次原地站住又跟了过来。
      夜风很凉,漫天都是浓雾,城郊低矮的建筑在公路两边夜空压迫下朦胧不清。这一带路灯没有供电,到处漆黑一片。庄稼地里的树木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晃着,没有一点声音,四周都带着凄迷的寂静。宽阔的公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的踪影,我们渺小的身影就像孤魂野鬼一般。
      你看时间过得好快,朋友说,春节你来我家,晚上喝了酒我骑车送你回去,就在这条路上,转眼几个月又过去了,等等又要到春节了。
      前面路上开过来一辆车,两道光柱在灰雾中虚浮着,缓缓驶近。我往前紧走了几步,看到是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我招了招手,车子开过我们边上,看到只有我们俩人才停了下来。我俯身在前座玻璃窗上,看到司机旁边还坐个同龄年轻人,我说到市里,那司机才摇下车窗,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我说是。他从里面打开后门,我对朋友说你回去吧,我有空再来看你。朋友茫然无知地站在那儿看我上车,等我在车里坐好,关上车门时看到,朋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戴上了一副眼镜,他穿件雪白的衬衫,配着那副镀铬的金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就像一个知识分子,哪能看出几小时前还在灶台边烟熏火燎呢。这时他推着车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窗,在车子掉头时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真不骗你,我现在就像在梦游。
      他俯在窗口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车已经驶动了。朋友推着自行车孤零零的身影留在后面黑暗中,站在那儿就像一个发呆的夜游神。
      我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团黑色,在夜雾中倏然消失了。我的视线转回来,窗外黑糊糊的路两边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久朋友来电话说没事了,那天早上他把钥匙从店门下面扔进去了,又给那个老板打了电话。他说那老板还欠人家房租水电呢,这事了了。朋友说我回去上班了,不上班怎么办呢?他已经回厂里了,他父亲前两年退休了,正好厂里有规定可以安排一个子女进去,他就回厂里服务中心上班了。
      很快就到春节了。过年中午我去他家,他骑车接女友回来吓了我一跳,他变得好胖了,长出了肚子,腰围二尺九了,说以前的裤子都不能穿了。他女友笑说他现在就像个圆球。朋友笑着说:现在生活安定下来了,结过婚都会发胖的,我们不就是过老百姓的生活吗,没什么大起大落的,结过婚都一样了。
      我还是很为朋友高兴,前两年春节来他家时,他的状态还很让人不安。当时他屋里为结婚准备的彩电和录象机已经拆箱用了,正在放他从厂区小店借来的香港三级片,他和邻居家一个男的坐在床边看,吃过饭他父亲嗑着瓜子也过来看了,大家若无其事。这在我们那个机关大院是无法想象的。
      朋友屋里已经不放三级片了,电视里放着各地春节期间的新闻报道,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他和女友已经打过结婚证了,在等厂里分房子。他提到老婆时还是用女朋友的称呼,我就提醒他说:你已经结过婚了,想再找就得离婚,再结婚就是二婚了。
      哟,他笑说,你要不讲我还真忘了,人家问我怎么样了?都结过婚了?我说还没有。真的,我一点不骗你,给你这样一讲,我冷汗都下来了。主要是没办事,好像没有结婚的感觉。
      其实朋友说的也没错,他和结婚前还真没什么区别,他依旧独自住在这边屋里,他老婆还住在原来家里,根本看不出像结过婚的样子。
      过年给丈母娘送礼了?
      还能不送吗,带的东西都拎不走。
      什么意思?
      东西多,一个人一次带不了。这地方规矩你不是不知道,都是攀比出来的,人家送了你不送怎么行呢。
      朋友老婆还有一个姐姐,在一家大型车企搞质检,姐夫是公路管理部门的,在外面入股搞工程很有钱,家里有好几套房子。这让朋友压力很大。
      他老婆姐姐对他很不满意,还找他谈过话,想让他知难而退。朋友说她姐姐讲我一没钱、二没房子,我讲你怎么知道我以后没有?后来我把她姐姐给讲哭了,不错,我说,比我强的人是有,但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你妹妹呢。
      你老婆不错的。
      哎,我女朋友是好,他感动地点头,我们准备结婚的钱还是她出的。
      朋友说老婆妈妈单位房改,想把现在住的房子以后给他们,因为小李姐姐家不缺房子。她姐来找朋友,说你要能出得起钱你就买。朋友说其实当时我真拿不出来,我就讲行,钱我掏行,不过你要立个字据,把她姐姐脸都气青了。不管她了,我们没指望这个。后来还是小李妈妈出钱买的。
      他说昨天下午送老婆回家,在南郊公路上给一个男的骑车撞了,那男的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讲,撞了就走。朋友说我好火,叫他下来,他下来了,上前就揪住我衣领了。这老几喝了酒了,三十多岁,又高又壮,我拧他胳膊,他看我手劲不小,就讲我们不搞了,不搞了。我照脸就打,就是打不倒他。那男的是中年人有耐力了,我们在路上打了好长时间,我回来手都抬不起来,又酸又疼。
      我问他还练武吗,他摇了摇头,望着窗外伤怀地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朋友小时候练的都是些套路,那只是武术的一点皮毛而已。
      那次我问沈城怎么样了,朋友说沈城从他们厂里下岗了,在帮一个港商看养鸡厂。过年前我去看过他一次,他披个破大衣,头发留得好长。那厂还没办起来,是人家让他看房子,房子在郊区,一个月四百,他看了三个月,又回厂里了。朋友对他说:好,你讲你是社会的边角废料,那你告诉我谁是社会栋梁?现在你去街上问问,十个年轻人有九个和我们一样。
      朋友那时经常开导沈城,说你又讲喜欢初中女同学,那你知道她现在是在干什么?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看,你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很快朋友就分到了一套房,五一节搬进一栋老式红砖楼里了。那年夏末,好像是农历八月的一天,朋友举办婚礼了。
      那天中午我在外面忙完事情,在路上打不到出租车,那地方离朋友他们厂不太远,我在一家商场外面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颠簸着往那边驶去,噪音大得震耳欲聋,不时被一辆辆疾驶的汽车超过,远远丢下。路前方一望无尽,两旁陌生的店铺招牌充满了异乡感。
      我上楼看见一个蹲在楼道用铁丝拧牢拖把的瘦高个年轻人,他眼光凌厉地扫我一眼,目送我进屋。我感到背后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一会他从外面进来了,一边递烟一边笑着问:你是梁飞吧?
      他是沈城,已经好多年没见了,我们高兴地笑着握手。他说我还是听丁堡讲的。
      刚才我也没认出是他。他说我现在长好壮了,我说你还是没长胖。他说我不能吃荤,天戒,只能吃一点鱼和虾子,所以营养跟不上去。
      你要加强锻炼。
      这我也试过,但我缺少恒心,我再练也长不胖。
      他让我教他做俯卧撑,我都是单手做,让他双掌十指相对慢慢撑,他做不了几个。他起来说:我舅舅上次跟人打架砍伤人了,砍在脸上,缝了三十多针,赔了六万多,是我们几家凑的钱,怕他逮起来要开处公职吗。
      我说唉,那你家是倒板。
      我们到阳台上抽烟聊天,聊到朋友的前女友,沈城说那女的看不起朋友,主要是她家庭条件好,眼光高。他说丁堡胆子小,跟我一样。他对我也说了以前喜欢过的一个女同学,说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隐隐作痛,有时晚上,唉……他难受地摇头叹息。
      我也说了近况,情感、生活和工作上的种种不顺,说现在心灰意冷。他说能看得出来。我说了经历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他和我想到的一样,沮丧得直摇头,说:还有这种狠人,我们不行,不是这块料。
      他又告诉我家里给他介绍过几个,但他都不满意。你长得再漂亮,我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主要是太挑了。我性格内向,爱干净,不喜欢出去,喜欢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写字画画。
      我和沈城下楼,在下面看到朋友三叔了,以前见过一次,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农民模样,现在鸟枪换炮了,穿得像个老板了。他三叔T恤革履,正站在路上顾盼得意,腰上一边挂个传呼,一边挂部手机,瞧见我就上前紧紧地握住手,手上戴三个金戒指,脸上笑个不住。
      那边迎亲婚车即将出发,一个女孩抱着花束很招眼地笑走过来,她染着金发,穿吊带衫和超短裙,边走边用朋友老家方言笑说:盒子没拿来吗?嗬,那可窝囊啦。那是朋友堂妹,他三叔的女儿。
      沈城说她在武汉开美容店的,一个月赚好几万,她才十八岁,看不出来吧?
      那天开始很阴,接新娘的时候天转晴了,蓝天白云呈现出来了。我和朋友堂妹坐在后座说话,她□□长腿,妖艳逼人,不时地笑指下自己,既不矜持也不做作。朋友坐在前面,他怀里抱着花一脸的甜蜜,不时地回头笑看我们。
      回来时我和沈城去接朋友父母和亲友,他父母还住在原来地方。我们过去看到那儿来了好多老家妇女,都歪躺在床上说话。在外面还看到了朋友的外甥,沈城说他到这边上寄读高中了。
      朋友外甥矮个稀发戴副眼镜,是个不起眼的乡村80后。只是表情怪异,眼光突兀,站在篱笆院外土路上,一脸的愤世嫉俗,小眼睛里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不屑,瞧着屋里出来的老家亲友,撇撇嘴说:农村人就那一身衣裳。
      他姥娘哈哈地笑了,说:农村人衣裳少,城里人衣裳多。他都懒得理了,扭过头去一声不响。
      多年以后,在报纸上看到北京一个知名导演的照片,才惊奇地发现和朋友外甥简直像极了,就连短小身材都一样。之前我还不知道那导演长什么样,只是闻名而已。后来那人接连闯祸,登上各家早晚小报的娱乐版头条,我才一睹真容,就和朋友外甥一模一样。于是,我对此人所谓的生活潦倒,每天下午到马路边坐着发呆,晚上到迪厅酒吧狂饮至天明,吃□□产生幻觉下河捞鱼被送到医院,还有狂砸电影厂领导车等种种行径就都理解了,这就是他干的事。

      我们上车前朋友一个女同学和几个同事经过,她笑着问沈城,你什么时候结婚?沈城说你给我介绍。他穿件米色衬衣,配着一条藏青色西装长裤,瘦瘦高高的,神情很酷,脸部棱角分明,头发往后梳打着摩丝。就像后来凤凰卫视放的《沙滩小子》中的竹野内丰。
      当时我感慨不已。想到朋友结婚那年,竹野内丰已经成为新一代日剧偶像了。而在之前一年,他还因为买不起一罐饮料,在路边捶着自动售货机放声痛哭。
      哟,女同学笑着说,你看,上次还说不找,现在又要找了,这么多人拉都拉不动你,就是不想结婚。
      沈城坐上车很高兴,一路都在笑着。天更蓝了,汽车沿着宽阔的公路向西天的斜阳飞驶,车窗外闪过的栋栋楼房似乎无穷无尽,有时透过间隙能看到后面闪现旷野的地平线,与低垂的暮空相连。风在路上狂刮着,车开到很远处一个酒店,门口迎宾的一个戴眼镜男青年很老成,他也是朋友班上的同学,笑容满面,热情周到,迎来送往的,就像酒店的经理。
      我和沈城坐在一起。他说大多数人我都认识,除了他最近新结识的朋友。他又对边上人说:认识那么多人干什么,认识自己老婆孩子就行了。赵大棒子现在是他们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了,他二姨父已经是副厂长了,朋友说在厂里排第五位。现在轮到做楼盘销售的李立民对他不服气了,他和老婆到那边坐下就拿出手机打,笑着炫耀又拿了多少提成。边上赵大棒子也不甘示弱,拿出手机又说又笑。
      沈城冷眼看了一会对我说:我手机没带,我手机都换好几部了,该有的都有了,吃的、穿的、玩女人,我有钱就买衣服穿。
      证婚人是男方单位领导,四十多岁是一位副总,很会逗人,简直出口成章,说话就像写诗一样,什么小河流水哗啦啦,姑娘小伙笑哈哈。再夹杂着一点黄段子,全场都笑炸了。只有朋友和老婆没笑,都紧张万分地低头站在那儿,显得更加拘谨了。后面一桌有人说:怎么新娘还比新郎高一点啊?对啊。另一个人笑着说。
      他们怎么认识的?
      他们在酒店打工认识的,沈城笑着说,他老婆原来是收银台的,他们俩下班同路,经常一起骑车回来。丁堡晚上绕点路送她回家,慢慢不就发展了吗。
      台上副总摆着手说:不行,没听到响嘛,不是男的受欺负就是女的受欺负,再来一口。边上一个女服务员拉下我说:哎,你听我说,把糖和瓜子放在一起好不好?我说好好,眼只顾看着台上脸都红透了的朋友和老婆。
      朋友和老婆真是很老实,他们是我参加过的所有婚宴中,唯一一对在台上全程没说过话的新郎新娘,始终被动地低头站在那儿不安极了。我后来问过朋友,他还是很老实巴交的样子,抬起头看着我诚恳地说:不会讲。
      在抽喜烟的时候,我低头纳闷地看下烟,悄声和沈城说:这烟味道不对。他没吭声,过一会就坐到别的桌去了。我就更纳闷了。
      后来我和赵大棒子、李立民碰杯喝酒,朋友堂妹还过来敬了我一杯。边上坐过来的一个人回头问后面:你觉得今晚的菜怎么样?
      不行,开车来的老司机摇头说,这里的菜始终做不上去。
      赵大棒子饭没吃完就抢着上台唱卡拉OK,下来抓块哈密瓜往嘴里塞,又上去唱了。后来从酒店出来,不知为了什么事,他追上去打了一个男的两拳。
      我和朋友姐姐坐最后一趟中巴车回来,他姐姐坐到我边上,是一个很和善很普通的妇女,后面还有一些厂里其他来客。透过风档玻璃,看到前方夜幕下公路起伏,中央隔离带上一串串路灯像振翅的海燕整齐地飞来,忽而车又驶入一片昏黑路段。
      开车的老司机对一个男青年说:我们喝了八两,后来俺俩又吹了一瓶啤酒。副驾座上那男青年说:啊,洪升老头你也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老司机说,我在车队这么多年,当了五年党委书记,十年队长。
      这时我看到前面一辆车突然急拐弯,灯光扫亮一个人影,是一个坐在地上背朝这边穿白衬衣男的,转眼又陷入茫茫夜色中了。我忙站起来喊司机注意,正说着疾驶的车子已飞扑过去,灯光照亮那人的背影已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撞上了,老司机急打方向盘,堪堪擦身而过,丢下了那个无动于衷的身影。好半天朋友姐姐才喊出声来:喔哟,吓死我了。她吓坏了,双手捂住胸口不能动。几个女的都回头看说:吓死了。副驾座上男青年说大灯没打开啊?老司机说灯坏了。
      车开到热闹地段,路两边陷在一片灯海中,灯光齐明的商业大厦,霓虹闪耀的酒店,夜色和树荫掩映的宿舍院楼房,穿梭的车流和行人。车灯光不停地扫亮对对依偎的情侣浮在夜幕中的身影,那些热烈缠绵的男女挨着车辆走着,个个笑脸盈盈,顾盼自得。
      车子开进宿舍院门,沿着幽暗的道路往前驶,到了朋友家楼下,听到上面阵阵喧声笑语。我下来和他姐姐说人都不认识,我就不上去了。他姐姐要送我,我说不用了。我往院门走去,厂区宿舍院里夜色黑沉沉的,我看到一个灯光昏黄的小店边,两个漂亮女孩在那聊天,一个笑着问:怎么样,在深圳见到美女了吧?没有,那一个笑着说,没什么好看的女的。俩人高兴地笑着。
      一年后,朋友生了个女儿。他打电话来说,在医院听到是女儿当时就愣住了,好失落。他说在城市还好,在农村家里没个男孩不行,人家就敢欺负你。
      那天下午我去朋友家,他老婆开门笑说:梁飞来了。朋友在厕所笑着说:我在给小孩洗澡,你先坐着。他老婆到阳台上晾尿布,穿得一塌糊涂。朋友忙好抱女儿出来说:她会看人,她不闹,她想吃奶了。我问尿布哪个洗?他笑着说洗衣机洗。
      朋友老婆喂奶,我们就到楼下面聊天。朋友递来香烟说:真的,我一点不累,没什么好怕的,就是没时间出门了。一讲结婚都怕,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上次分房本来没我的,我在社会上跑了好几年,到单位时间短。后来我到经理家去了几趟,送的烟酒,结果分到了。我回来时头一年工资低得要命,是见习工资,今年就高了。
      说到沈城,朋友笑了说:怪不得,我后来还在奇怪呢,怎么沈城不来了?原来是你跟他讲这个了,那他在生我的气。烟就是从他家小店买的,当时考虑到他现在又下岗了,他给我钱我不收,不是挥他面子吗。他不给又不好意思。我想干脆从他家买烟酒吧,他手松点赚个几百,这他也知道。他妈也讲了,我家沈城就不另外送礼了。结果烟八块钱一包,外面零售也是这个价,真的假的还不好讲。糖呢,九毛一包,后来我去外面买才六毛一包,老林为这事还跟他不快活吗。他开始老问我司仪都选好了,我讲还没有,他满心想当司仪的,结果是那个戴眼镜的老林当的司仪。老林讲你找他买干什么,到外面批发多便宜。那天结婚他来,还是我甩给他一包烟。嗬嗬,他真跟你这样讲的,哈,那他是在跟你壮,他伤到自尊心了吗。他是有个手机,那个手机来历不明,不知道从哪搞的,打不通的。他让我帮他卖,两千块钱卖不掉,没人买。我结婚准备找他借的,他又讲没有了,后来还在。赵大棒子以前跟车间书记吵架,车间让他回家了。我劝老赵还是活动活动,他从沈城家买了两条烟,结果给人家退回来了,讲烟是假的。老赵为这事跟他不快活吗。还好后来人家又让他回去上班了。
      那个赵大棒子你跟他要处好,不过跟他在一起麻烦多。
      他那人就那样,我已经吃过几次亏了。
      朋友说沈城家里已经给他介绍好几个了,他不善言辞,跟人家女的在一起好像不知道该讲什么,每次都是讲我长得瘦,我不能吃荤,他跟人家女的就会讲这个。他还问我,有没有发觉结不结婚一个样?就那他还是急,他家里都给他介绍七、八个了,他前几天又去相亲了。我讲你先找个班上,你哪怕在外面捡砖头呢,你也是有工作了。只要上班了,心情就好了,对象就能找了,所以我劝他找个销售什么的。人的好运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我现在就是入党积极分子,他们开会我也参加,争取当个管理。怎么搞的呢,因为我看到好多四、五十岁的人都在争取,所以趁年轻我也想……难,不是好入的。
      大约两年后,春节我到朋友家去,看到他父母已经住到这边了,朋友在附近新建的小区又分到新房了。他父母一个劲地夸他能干,说他在单位受重用,给家里买米买油都是他。朋友说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能不操心吗。后来我在窗口看到朋友骑辆自行车过来了,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扶着车把,兴冲冲骑得飞快,到这边楼下稳稳地停住了,他迈腿下车,以前锻炼的底子还在。
      他笑着上来,我们刚说两句话,他手机就响了,朋友在电话里讲着怎么搞怎么做,讲了有好几分钟。这期间他母亲抱着孙女,和他父亲都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都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凝重的目光里充满了期望。
      朋友带我去看新房,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推着车,我要帮他推,他说不用。他现在又浑身都是劲了。说现在要有能力更要有关系,三分能力,七分靠关系,没人不行,要有后台的。
      他说原来女儿胆子小怕人,他星期天就抱女儿到花冲公园去,那里全是地摊人山人海,现在女儿就好多了。他在那里碰到了单位的副总,就是结婚时那个证婚人。他们副总是上海人,喜欢收藏,经常在那里淘宝。他现在就跟副总处得很好。他笑了说:是沈城给我出的点子,让我投其所好。我们副总喜欢钓鱼,我送了一个钓鱼竿,在花鸟鱼虫市场买的,别看还真管用。这次分房,人家都是打分的,只有我没分,属于特别照顾分了一套,我其实一分都没有。这次单位本来又要提我的,考虑到我干的时间太短。朋友一脸可惜的表情。
      朋友住在三楼,房子非常漂亮,三室一厅,宽敞明亮。朋友说这房子是好,还是示范工程,有一次停水,赶着上班忘关水龙头了,回来看到客厅里都是水,扫了好长时间,就这样下面还没来找他。他专门空个房间准备以后给女儿放钢琴。他家装修只花了一万,比人家几万块搞得都好。他说是找熟人装的,自己买材料跟着干了一个多月。他指着窗户外面说:后面几期的房子更好,都是带暖气的。
      他女儿坐在客厅靠门的一个小板凳上看动画片,我说怎么离得这么远?朋友说我和她妈眼睛都不好,所以现在就让她看电视不许坐近。
      他老婆在商场上班还没回来,是那里家电部的会计,当年商场招工时应聘的。朋友说我老婆她们单位上次摸底查学历,吓了一跳,原来以为大专算不错了,没想到基本上都是在读大专或毕业了,现在竞争太激烈了。
      我们到外面阳台上吸烟,说到沈城,朋友担忧地说:沈城又去相亲了,他现在比哪个都急,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硬追是追不到的,要看缘份。有缘,管你怎么样,人家就要跟你。沈城家里上次又给他介绍一个,以前谈的几个都不满意,就这一个他满意。他跑来找我,讲这一个他满意。我问他人家呢?他讲也可以也可以。他又问我第一句话该讲什么,我讲你不要再讲我长得瘦不能吃荤就行了,他跟人家女的就会讲这个。他跑去接那个女的下班,被推脱掉了,两次下来,不就知道算了吗。
      他都去找过那个女同学?
      那女的哪会看上他,人家早就结过婚了,她老公开公司的有钱。
      我看到对面楼下停了很多轿车,朋友说这些都是私家车。他们厂现在很兴旺,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技术优势,主要是靠政策扶持和国外厂家合作,生产的都是人家十年前在美国市场销售的产品,现在技术转让给他们做。就这样他们厂招进来一大批博士生和硕士生,搞了两年多技术改进,什么都没搞成。他们那个在省内名头很响的厂长就说了,我们现在就是等着出嫁当新娘,只要把这个姑娘打扮漂亮就行了。
      但朋友总算是过上好日子了,我都又羡慕又为他高兴。却没想到这安逸的生活好像也没过多久,他又愁容满面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好像是初五中午我和老婆从白湖农场看一个服刑的朋友回来,我妈说丁堡刚走,他上午把小李和女儿都送到岳母家了,送过才到这来的,他现在一家都转移到岳母家了,他过会还来。
      他出什么事了?
      我妈笑了说:等他来跟你说吧。
      过了一会朋友来了,家里人很多,吃过饭我说:走,我们出去走走。
      到哪去?他问。
      到街上逛逛。
      他推上自行车,我们出去了。路上他说:我们到茶楼去吧。
      里面都是三陪。
      我们不找三陪不就行了吗。他笑了说。
      我摇摇头,对那种地方厌烦透了。后来我说起股票,他兴奋地听着,说:我那堂妹上次来带个男朋友,是承包工程的有钱。她以前在外面开过发廊、饭店的。她今年也二十四了,那次你见到的时候才十七、八岁,他们现在也在炒股票。
      我们到鼓楼商厦,在三楼男装部楼梯边拐角椅子上坐下。他问我可以买什么股票,我说早就不玩了。我们聊起了伊拉克战争,又说到了现在的小孩,说他女儿以后一定会比他强。他笑着点头说:不过负担也重,要照顾六个人。
      不会。我说。
      你是说以后亲情关系淡了?
      不是,你和你老婆不会拖累女儿的,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好了。他点下头了,又问:你是讲以后都有社会保障?他放心了。又说一个小孩在家也寂寞。我说他们外面都有朋友,人家玩的好得很。他点点头说:对。他羡慕地看着下面几个拿着热饮经过的少男少女。
      后来他不知怎么说起外甥了,我开始还没在意,接过他递来的烟,靠在椅背上游目四顾,刚想点上被一个路过的女主管微笑制止了。朋友还在气愤地说:他这次又来了,他妈又说没来,就看他家里给他钱多钱少了,钱多他就去深圳,钱少就到这来,他就是一块牛皮糖,给他黏上了。他气愤又无奈,说:他姐姐只比他大一岁,比我那堂妹还小几个月,她十七岁就出去打工了,挣钱给他花,在深圳食品厂,到现在都没结婚。他今年二十三了,大学考了两次没考上,后来花钱上了一个大专。我爸就讲你废掉了,你学不好。
      我眼前浮现了那张愤世嫉俗的小脸,和镜片后面小眼中浅薄、苍白、似乎对一切都鄙夷不屑的目光。
      对,朋友说,他是看不起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他崇拜的人,我问他有没有崇拜的人,他讲没有。
      那次就看他不对劲。
      对,一点不假,他现在就是精神病。以前他给他们高三老师写过信,他喜欢在纸上跟人家交流,他写信一次能写好几张纸。那个女老师是他们班主任,他把小时候种种心里感受都写了,还有好多莫名其妙让老师看不懂的话。上面还讲我以前也天真烂漫,后来受到很多打击。他老师跟校长来找我,我硬把信扣下了,不然以后不是证据吗。信后面还有个纸条:你还有个五岁的女儿吧?他班主任要了我的电话,要跟我长期保持联系。他信上还叫老师别给人看,把信烧掉。后来他当着好多人面冲到老师跟前喊,你把信还给我!我后来问他,他又讲是我写着玩的。
      你别管他了,你在这边把父母照顾就行了。
      你听我讲,他后来还有更大的事情。他爸花钱托人把他送到报社去,试用期两个月,他跑来我这了,我问他能不能留下?他讲不知道。他跟副主任一间办公室,天天没事干。我讲你不能打水泡茶吗?他讲人家没叫我干,我讲不要讲你就要去干。他讲好。过了一个星期又来了,讲我闲得要命,急死了,我还在那干一辈子啊。我讲你当工人去,他讲当工人没意思。我讲你以后只有回家种地,你妈天天在家种地养你,你在那享福还不知足。他讲他妈农村人不种地干什么,我又没挣钱,她不养我谁养我。就讲那个成绩不如我的,他怎么就考上二本了?有人捣鬼!矛头又指向我们了,意思好像我们捣的鬼。我好气,他就这个样子。
      他都有女朋友?
      你讲女朋友我想起来了,上次他跑来找我,问找主任女儿行不行?你看,他还是很世故的,有投机心理。他这次闯了祸了,被人家打得不敢在家了。我讲你不是狂吗,你去跟人家打啊,你拿刀去砍啊。他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家里人帮他揩屁股。
      他还是心理问题,还是要自己克服。
      他哪能克服自己,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这种情况要在美国就会做心理治疗了,那地方社会形态复杂,人也比较脆弱,遇到什么事就找心理医生,这也是一个办法。在中国不行,这边医生水平不行,也没这个习惯,只能靠自己克服。你还是让他读读书养养性,要么到深山老林里呆一段时间。他又没条件到海边度假去旅游。
      我也是这样讲,他啊,别说到美国了,他连要饭都找不到门你信不信?他还不能听人家讲他是神经病。我讲你这样搞下去要得神经病的,他讲那我怎么办?我让他有空读读书。我还带他到安大看心理门诊了,朋友笑了说,那天又没开门,是他自己愿意去的。我刚才讲他后来又出大事了,就是腊月二十九那一天,他爸和他妈商量过年的事,他站在旁边不屑地哼一声,过什么年啊。他爸说我讲话你插什么嘴?他蹦起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插嘴?结果打起来了,他妈给他推坐在地上。我想他那天晚上睡觉一定很难受,他控制不了自己了。大年三十早上他又跑到一个小时候跟他打过架的人家,把人家骂了一顿,打完就跑。人家弟兄三个反手就追过来了,他爸挡着门不让人家进,农村人过年最恨这种事。他妈惯他,他还没对象,就怕人家知道他神经病,让他到这边来躲几天。他前几天来的时候,那样子也可怜,吭着头,不时地吹几声口哨,脚踢着桌腿,掩饰内心的慌张。住了两晚就走了,讲要回家拿行李,想到深圳去。我估计他是心里发狠了,朋友笑着问,他是不是想混出人样再回来?
      他不来你这不就行了。
      他下午到,朋友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猜人已经到过了。
      你当心点,那小子眉藏杀机。
      对,朋友说,他每次到我家来,我真怕他。
      他还特别瞧不起人。
      对,朋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气愤地点头说,我这个小舅在他眼里算什么?他姥爷姥娘算什么?我结婚时,他不是来了吗,跟他妈讲我要走了,我回学校去。他就能讲出这种话来,他小舅结婚他连饭都不吃就走了。他还要到他姐姐那里去,那不是害他姐姐吗。他只有到生产线上去,专心干一件事情。
      他以前跟家里关系怎么样?
      中国人的传统,未成年前,儿子跟老子不讲话的。他不能看到他爸,一讲就吵,见面就走。他爸对他是最深沉的爱以最冷漠的方式来表达,对他从来没笑脸的。他妈又太惯他,性格扭曲了。他没经历过挫折,又不是坚强的人。他爸电话里讲我头都给人家打破了。
      你让他爸找几个村里长辈去讲一下。
      对,你讲的是可以试试。
      朋友又摇头说:初二那天他都躲到我家来了,他妈在电话里开始还绕着圈子,讲人家怎么坏,最后我才搞清楚。他不禁嗤笑,表情无奈。
      他妈以前找人给他算过,人家讲这小孩不能上学,不然要得精神病。他妈不信,又找一个人算,这次是讲好的了,他妈高兴了。我以前早就看出来了,有一次我回家时,他在操场上玩球,那还是我的球,看到我就跟不认识一样,头都不点一下。他讲再也不在农村蹲,到这边来又讲再也不在这边蹲。我问他到底想去哪,他讲还是想到古代去,他那时候还准备和网上认识的什么人去外地挖古墓。骂过人第二天,找他妈要钱买车票,讲给我钱给我钱。他家里为他上学、找工作背了好多债,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喜欢上网、看书……
      什么书?
      哟,这我没留意。朋友眼光回忆地闪烁,表情深感自责。
      他都搞创作?
      他不搞创作,朋友肯定地摇头,他作文又不照,家里又没关系,不像人家少年作家。他就是不正常,尽看一些乱七八糟东西,喜欢闹剧烂片,到网吧玩游戏能泡一个通宵,欠好多钱给人家扣过好几次。他一个崇拜的人都没有,也没有追求的目标,可以讲他是搞出了事情让他爸妈给他揩屁股。他上午8点坐的车,现在要来已经到过了。
      我陪你去看看。
      不用,朋友说,免得他又要怀疑了。
      我们下楼从商场出去,到百货大楼边朋友推上停在那的自行车,我陪他往前走,他又唠叨一路,摇头叹气。
      那我骑车走了。
      好。我目送他往南边骑去,感觉像往丈母娘家那边赶。
      回到家我妈问:丁堡从哪边走的?
      好像去丈母娘家了。
      他送过她们才来的,我妈说,全家都转移走了。丁堡不是会武吗,怎么这么菜?
      我爸说家务事就能动武了吗。
      傍晚朋友打来电话说:来了,他妈也来了,又出去了,讲到一个同学家去了。他就是出去逛,谁知道他去哪。他讲我没骂人,我就是编个谎把他骗出来,拍了一巴掌。我问他到底有没有佩服的人,他讲了一个韦小宝,我当时都愣住了,他也姓韦嘛。他没有追求的目标,他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哪个都打不过!朋友气愤地说。
      倏忽大半年又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在百花井那边忙事情,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他说有事要跟我讲。我让他过来,正好我也忙完了,就到文惠书店等他。当时还下着雨,他骑辆新买的电动车急急火火地赶来了。我在路口迎到他,这一带我比较熟,带他到对面百花宾馆大厅后面,那儿通后院小厅里有张沙发,坐在那儿很安静。
      我在沙发上坐下,将茶几上一只玻璃烟灰缸挪近,朋友锁好车过来,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我坐哪?
      就坐这,我递给他烟问,你那外甥怎么样了?
      你听我讲,他来了兴致地说,我那天从这边回家,他傍晚就来了。他连着来了两趟,他在我家都摔盘子了!那天晚上他又回来了吗,我爸让他妈去我那边住,让他住在这边,他不对劲了,当场就凶起来了,讲怎么我不能住那边。我爸火了,他妈过来劝,好像怪我们惹他生气了。他就把包往地上一掼,衣服往床上一甩,出来坐下瞪着我。我坐在门边,我妈给他炒了一盘饭,他把盘子一端冲到我跟前,讲怎么不让我去那边住?猛然把盘子往上一甩,打在天花板上,撒了一地。我当时没慌,很镇定,我没动,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讲学松,别站着,你坐下,坐下我们好好讲。他妈缩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怕得发抖,真可怜,后来要过来扫,我叫她不要扫。我妈要扫,我不让扫,把扫帚拿下了。他瞪着我讲怎么你要我扫啊?抓起板凳又往地上一掼,当场就碎了。我还是面无表情,我老婆在厨房里面吓哭了,她不放心回来吓哭了。他讲哪敢跟我捣鬼我整死他!他冲过来了,我也站起来捋袖子了,家里人拉开了。那时我只想控制局面,面无表情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时他哭了,他手捂住脸哭了,怪伤心的,就像一下子好失落样,没想到我会这样。我讲睡觉吧,给他抱出被子,我就穿着衣服睡在沙发上。早上醒来他走了。他妈从那边过来也要回去,我讲你在这住几天等电话来,万一他没走呢。他爸打电话来了,叫他妈千万别回来,学松要治他妈。她妈不敢回去了,过了几天还是回去了。他爸他妈蹲在地上给他打,他爸抱头掉眼泪,讲学松你打吧,意思是你把我打死算了。
      他回去人家没找他啊?
      朋友一脸不屑,说:也没事了,人家也不打他了,也不需要解释了,人家也知道他神经病了,不找他了。他回去后在村里低着头,走路都是顺着墙根走,人家背后讲,这小家伙工作没找好,神经了。他就是在家里狠,哪个对他亲就对那个狠,知道人家不敢伤害他。他其实胆小,上学的时候,有一次骑车都过去了,两个年轻人叫他下来,他下车了,要钱打他,他一下都没敢还手。结果回家吓得生场大病。他妈后来打电话来还怪我不帮忙。我电话里跟他爸讲了,你哥不是躲在家不管吗?你别指望我。
      他当时把板凳掼到你脸上怎么办?
      朋友表情木愣,笑而不语。
      他家就是在无形当中向他灌输我能救他。他爸上次来了一趟,我把他的信给他爸看了,他爸讲完了,这辈子完了。这还是他大哥,就是学松大伯的原话,他大伯两年前就看出来了,学松在家最恨他奶奶和大伯。他大伯就讲庆丰,他爸叫庆丰,你完了,你这辈子给他害了。
      你姐夫我以前见过,感觉也很老实的。
      对,朋友笑了说,他爸在外面老实,在家就好摆权威好打他。他信上就写有一次他生病了,他妈给他下面条打了一个荷包蛋,他爸就讲打啥荷包蛋,他不吃滚。我就讲你要讲你爸不好,要到四十岁以后才有资格。他那次回去没过几天又来了,他妈他爸打来电话,说学松要了几十块钱从家出来了,拦不住他,到车站了。他妈去找派出所,派出所不管。我讲你们一定要来一个。那天我老婆带女儿回外婆家了。我在那边等到10点睡了,估计他没买车票被扣住了。结果他11点来了,我开门后,和他聊了一会,他讲我想害他。我说学松你冤枉我,你过两年看,用事实说话,你看我有没有害你。我说你要跟人家多交流,他讲农村人没文化,我是大学生。我说对,农村人没文化,但人家不打父母,你打父母。他讲我在家没发言权,连狗都不如,现在都是我当家说了算。他来其实就是针对我的,我看出来了。我讲学松,我有个同事,跟我过不去,正好你来了,陪我找他去。他还不干呢,好像这种事对他来讲不值一提的。他爸太严,他妈又太好,他在压抑中长大,没有吃过亏。我讲你打父母就是不对,他怕法律,他讲那是我没混好。我讲混好了怎么样,你当省长了,法律就管不了你了?他不吭声了,早上起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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