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行世代》沐心初

93、第93章 天台

　　鹰派热闹的选后晚宴，在一幢摩天大楼的酒店宴会厅里。

　　檀世锋在角落里喝了几口鸡尾酒，眯眼打量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见到联邦警署总长在场，不少人当然会过来主动问候巴结，但他周身的腥冷气息与那只义眼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始终为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往往是，人们过来短暂地寒暄几句，便识趣离开，继续留他在角落里。

　　不过，他也乐得清净。

　　被人畏惧，也不是很多人有的本事，不是么？何况，在这喧嚣的戏台子上，揣测那一张张喜形于色的面具底下都是些怎样肮脏不堪的心灵，不是更有意思么。

　　檀世锋看着台上新当选的总统，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

　　那个矮小壮实的小丑，在台中央的那个位置上，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身边，竟站着那个女人。

　　哼，所以说，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女人，没有心的女人。

　　鹰派获胜，故而当选了副总统的岑峥也出席了晚宴。不过，他来这里更多是礼节性的。和新总统在台上简短致辞、互道祝贺后，便悄然离开了。

　　檀世锋眯起眼，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与宾客们畅意聊着的檀晔，他也已经在宴会上待了好一会儿了，平日不爱多参与公众活动的他，今日竟然在这儿耐心地待了这么久。

　　看着岑峥方才悄然离去的背影，檀世锋心里暗暗思忖，他的这个好侄儿，竟选了这么个好脾气的闲散老头儿做副总统。和从前选的卞家，差了可不是一点点。从前的卞英年轻气盛，卞氏一族在政坛蒸蒸日上，的确会给自己造成不小的威胁。可岑峥已经远离政事近二十载。二十年，在政坛足以翻天覆地，人面全非。即便他在世家中地位尊贵，即便他有赫赫战功受人敬仰，但那些都是空的，再难掀起什么波澜。

　　不过，如今总统出身微贱，檀晔的确需要一个出身世家、声名高贵的人来做统领。况且，戚云已然转而扶持鸽派，岑峥又与戚家向来关系密切，有岑峥做副总统，多少能为鹰派留住一批往昔亲近戚家的势力。这样想来，选岑峥也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

　　说到底，自己心里，当然还是不希望鸽派赢。一想到那姓唐的今日差一点就成了总统，自己就气愤得不能自已。

　　他和全国的民众一起度过了一个戏剧性的下午。

　　那时，自己的人被军方扣着，没法逮捕唐议员。

　　其实他早已暗暗预感檀晔与戚云之间会有一番水面下的争斗，所以也就不去干涉，而是在旁静观局势。

　　当所有州选票统计出来，鸽派竟然多出一票，虽然画面怪异地定格不动，但眼看着大局已定，仁合广场爆发出大片震彻云霄的欢腾。

　　可不出一会儿，画面竟然又动了起来。

　　据说，瀛州的投选系统突然故障，一直没有统计出结果来。系统修复后，才知鹰派得了瀛州的两票，因而最终赢得了选举。

　　瀛州……七年前遭大火毁灭，竟然还有住民么。或许，只是檀晔为了赢得大选而布下的另一个手段而已。

　　鹰派戏剧性地赢了之后，仁合广场一片错愕，唐议员颤巍巍走出大楼，挤出笑容对众人做败选演讲，祝贺鹰派获得胜利、希望支持鸽派的民众尊重选举结果、呼吁全国保持团结一心。

　　想到唐议员败选，檀世锋幸灾乐祸地笑着。

　　虽然，对于唐议员来说，败选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在今天，就免去了被逮捕的下场。

　　不论如何，鹰派也算是勉强保住了胜利。

　　檀世锋看着不远处与宾客笑着的檀晔：他的心里，远不像脸上那样阳光普照吧。

　　这次的胜利来得既费力，又不光彩。平民的力量势不可挡。下一次大选，他还撑得下去么？

　　阴没在角落里，檀世锋冷笑一声，自己扛起枪拿命去战斗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能剪了自己的力量？

　　不过，对他也不能大意。

　　企图握住权力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行使各种大大小小肮脏的手段，这之中，总会有马脚露出来。总会有办法，找出他的破绽，尽快把他逐出局去。

　　晚宴中，檀晔一边与身旁的人聊天，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众星捧月的新任总统，见他已经带方遥下了台，手挽着她在宴会上与宾客交谈寒暄。

　　看他一脸得胜的喜悦与嘴角贪婪的色意，檀晔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阵恶心，对方遥偷偷投去愧疚的目光。方遥却一直笑嘻嘻的，仿佛没注意到他在场，而是继续紧紧跟随在曹总统身边，与周围人热切聊着。

　　手机响起，檀晔接起电话，滕仑的声音：“东西已经拿到了。”

　　檀晔眯起眼，低声道：“赶快交给他。”

　　说罢，他便辞了两旁的宾客，一脸带笑地朝角落里的檀世锋走去。

　　“四叔。”檀晔主动向檀世锋伸出手去，“鹰派能保住胜利，四叔功不可没。以前是我不懂事，总天真地以为一个人就能成事。这次的艰难让我知道，若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帮我，路只会越走越窄。希望以后，四叔能够与我冰释前嫌，一起享受鹰派胜利的果实。”

　　檀世锋默默看着他的眼，他的这番话，是想让自己放松警惕吧。不论是发自肺腑的反思忏悔，还是不得不低头的暂时妥协，哼……

　　心中有一丝得意，又有一丝警觉，檀世锋还是露出一个长者的笑容，连那只义眼都好像多了些慈眉善目的感觉：“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今后，该怎样，还怎样。”

　　檀晔正笑着，眼神余光瞥见泽睿悄悄进入宴会场，将手中的什么东西递给了曹总统。总统低头看了看，点点头，不以为意地收下了。

　　檀晔垂下眼眸，一瞬间的停顿后，嘴角扬起微笑，继续和檀世锋闲聊家常。

　　不出一会儿，一名警士匆匆进入会场，看到警长身旁的檀晔小吃了一惊，随即故作镇定地对檀世锋耳边窃窃私语。

　　檀世锋边听下属的汇报，边皱紧了眉头。

　　面前檀晔仍旧一脸稀松平常的微笑。檀世锋狐疑地眯眼盯了他片刻，便转身告辞了。

　　警士随即快步走进人群，对曹总统耳语几句，只见他一脸惊慌失魂的样子，立刻辞了众人，撇下身旁的方遥，随着警士匆匆离去。

　　外面传来大片警车警铃的声音。

　　那声音，既凄惨又荒凉。

　　都城的一片摩天大楼之中，从宴会厅，看不到今夜的月色。

　　虽然看不到，但心里清楚得很，那是血腥与肮脏的颜色。

　　檀晔卸下了所有笑容，与不远处晚宴人群中的泽睿四目相对。

　　＊

　　天台……第一次与他相遇，也是在一个天台。

　　那时的他，从阴影里走出来，阳光照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充满力量，宛如威严的神明。

　　自从那天起，自己心里就已经清楚，不仅要仰望，更要不断地往上爬，接近他、接近力量的中心。

　　而如今，终于做到了。

　　今日的天台已经不是学校的天台，而是都市中心繁华摩天大楼的顶台。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曹玉独自上到摩天大楼顶楼，从楼里面旋转通往天台的门把手时，手仍旧激动颤抖着。

　　不知为何，自己的手竟在犹豫么。

　　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泽睿的脸庞。

　　那个帝国人。

　　此门一开，见到檀晔，将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诉他，泽睿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虽然之前对他承诺过，只要他助自己父亲登上总统之位，就不会揭发他们二人的身份……

　　曹玉苦笑一声，摇头挥去困扰自己心神的魔障。在想什么呢，他可是帝国人。

　　重新下定了决心，不再迟疑，她旋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摩天大楼的楼顶，已过了盛夏的夜里，晚风大得凄厉。

　　一个高挑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他背对着自己，俯瞰都城繁华夜景，在风中静静伫立。

　　曹玉走上前去，边走边下意识皱起眉。

　　为何越发觉得这个背影，是一种异样的熟悉。

　　走到那人影的身后不远处，曹玉心跳忽然猛烈惊惧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见泽睿沉静地回过身来，曹玉肝胆欲裂，差点晕倒在地：“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

　　曹玉浑身震颤，不敢相信。

　　回想方才檀晔在电话里对自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到天台。”

　　竟然……竟然……

　　眼泪不知不觉已经花花流了出来。

　　大选如愿取得胜利，泽睿的帝国人身份便成了对自己的最大威胁，必须紧迫处置。毕竟这么多时日自己知情不报、也在背后用他做了不少龌龊事，以自己一人之力怕是很难将他毫无痕迹地除去。因此，事关重大，此事除了对檀晔，也本想在胜利后的第一时间告诉父亲。可当自己走近父亲身边，看到他带着一脸得意忘形又刻意掩饰的喜悦，喜滋滋地挽着那个女人。

　　“父亲。”曹玉瞥了眼父亲身边的方遥，面带不悦地对父亲严肃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现在和您说。单独说。”

　　方遥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微微弯起眼眉，在总统耳边轻声道：“既如此，失陪……”

　　扑面的优雅香气忽然朦胧疏远起来，总统感觉身旁方遥松开了挽着自己的手，一股脑儿怅然若失，连忙夹紧手臂不让她离开寸步。

　　方遥美艳动人，谁不知道她是上流社会的一块瑰宝，多少人巴望着借助她进入那个几辈子都不能靠近的世界。

　　自己心知肚明，如今虽然成了总统，却根基太弱，不过是檀晔用来摆设用的一面旗帜。通过方遥，可以接近庞大的原家和她接触的其他势力，给自己增加今后在政坛长存的底牌。而对于方遥而言，她之前与鸽派走得太近，毕竟身后也有家族事业与切身利益需要维护扶持，这时候来接近新当选的自己，自是人之常情，也是各取所需。

　　如此一张香艳的好牌，眼见到了手，怎可任其从指缝中溜走？

　　总统心里暗暗埋怨女儿不懂分寸，对着曹玉不耐烦笑道：“玉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原来……

　　天台上的风凛冽。

　　曹玉望着眼前人，任由眼泪流淌：“你不是应该在……”

　　他站在对面，脸色一如既往沉静温和，淡然说道：“为了不让我起疑，你借你父亲之口将我支开，要我去郊外取一份号称在宣誓典礼上必须要用的文件。正是这份文件，之后会成为为我洗清嫌疑的证据，连你父亲也不会怀疑。因为往郊外一来一去，我根本没有时间杀你。”

　　曹玉不觉往后退一步，身子踉踉跄跄，勉强站直，强撑道：“新总统刚当选，他的女儿就不明死了。就不怕惹公众猜疑？”

　　话刚说出口，她便陷入无边的绝望。既然檀晔有心与他联手除掉自己，又怎会让此事在媒体上掀起波澜……举国已然沉浸在第一任平民总统诞生的狂热中，对于旁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自己早该明了，猎场中，不到最后，从来都不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忘了，看到每天的太阳升起，不是一种必然，而仅仅是幸存者的幸运。

　　绝望吗？不甘心吗？还是，被背叛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恨？

　　背叛？呵，仔细想来，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许诺，又何来背叛。

　　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可悲。

　　“你们……好狠。”曹玉止了泪，苦涩笑道，“我何德何能，让你们设这样一个局，要亲手除掉我。檀晔知道了，卞英的事是我在背后做的？他当然不会留着一个会坏他事的人……可是，等过了这几日，多得是更加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我消失，为何要火急火燎地选在容易引人怀疑的此时此刻？为了她？”

　　是自己小看了，他竟然能容一个帝国女人待在身边，甚至不顾她的存在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风险。

　　愿赌服输，是猎场中的法则。输了，便要承受后果。

　　可是，就这样，放弃了吗？

　　绝望中，还能有活下去的可能吗？

　　曹玉稍稍回过头，余光瞥到身后通向大楼内部的门。

　　自己离那扇门已经有了距离，跑，是跑不了了。

　　只有面对。

　　“哼，你们的秘密，我已经妥善地交托给了另一个人。我要是出了事，她一样会把你们的身份公之于众。”

　　泽睿平静地望着曹玉，望着对面的她苦撑地做着挣扎。在风中，他沉默片刻，终于悠悠开口道：“你说的是杏儿吧。以她的智商，我倒是不担心。”

　　曹玉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浑身发颤，挤出一丝凄惨的笑容，望着泽睿道：“若还有机会遇见她，我多想跟她说，罪孽，从来不会知情与否而增减一分。所有血的债，最终都会有它的代价。别人，就算想要代替，却也是偿还不了的。”

　　见泽睿眼中闪过一丝雾霭，她坦然一笑，放弃所有挣扎，缓缓靠近他，伸出双臂，将他温柔抱住：“让我最后再抱抱你。还记得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那时，你也是立在风中，像是从一幅画里走出来，对我淡淡笑着。我们，不也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吗……”

　　风中，夜色沉静。

　　曹玉久久地抱着他，唇齿微微发颤：“你终究，是那么温柔的人啊……泽睿……你有没有一刻……真心喜欢过我？”

　　泽睿静默地站在原地，不说话，身子略微放松下来。

　　四周安静得，除了风，就是呼吸的声音。

　　就是现在！

　　曹玉眯起眼，瞬间聚起全身的力气，猛地扭转身子，双手将泽睿往高楼底下推去。

　　＊

　　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世界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周围，包裹着自己的，是风么？

　　飞翔的感觉，原来可以让人忘却恐惧。什么时候，会到达彼岸？

　　妈妈……

　　有一天，妈妈开心地拿着一个布娃娃给我：“爸爸辛苦工作，攒钱给玉儿买的。喜不喜欢？”

　　我举起布娃娃，欣喜地看了又看，玩了又玩。

　　不出一会儿，我发现，在布娃娃的裙底下，绣了别人的名字。

　　这个娃娃，又是爸爸在哪个有钱人家的垃圾桶边，偷偷捡来的吧。

　　妈妈终究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如果发现，肯定会把娃娃扔掉的。

　　那一天起，我小心翼翼地玩着娃娃，怕妈妈发现，怕妈妈发现了以后哭泣。

　　那是我童年，最喜欢的娃娃了。

　　妈妈……

　　那一天，若那一天没有暴雨的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捡来的快乐，会比现在幸福吗？

　　会有一场暴雨，为我而下吗？

　　会有人，为我哭泣吗？

　　那两座狭窄的楼与楼之间，是月亮吗？

　　今夜的月亮，格外美啊。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不想结束。

　　＊

　　天台上，寂静得只有风的声音。

　　月亮凄惨恐怖地悬在不高不低处，像被高耸尖厉的大楼穿心锥刺。

　　空旷的顶楼，泽睿在风中静静站立，望着凄惨的月。

　　不一会儿，他便转过身，开门走下天台，回到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场，喧嚣吵闹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