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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潮水第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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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抱膝环坐在一个不经意的转角处,身上的衣物因风餐露宿而褴褛,从前白色的衫子,如今却成了黑色,他却是不知脏一般,兀自穿在身上,用一小点点衣料,盖住了脸。
身边是蔓延的污水,从前繁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车马也随之消匿,横陈的尸体触目惊心,压抑的阴云覆盖天际,将所有人如困兽一般笼罩。腐烂的尸体因污水的浸泡而发白,在阴闷的天气中缓缓变质,散发出一股恶臭,所有人熟视无睹一般,就由着他们瓦解。
江楚不敢去看这些,他颤抖着手,用力抱紧双膝。他躲在那个阴翳的角落里,心里暗自数着,一,二,三......娘应该马上会回来。
“哒哒、哒哒”一阵骚乱,江楚缓缓抬眼望去,只见街上多了几个衣着不错的人,四处寻觅些什么,他心里一惊,连忙起了身要去看看。
“阿楚......阿楚......”猛然身后传来女人的低吟,有气无力,气若游丝。江楚脚步顿住,褴褛的衣衫挂在他干瘦的身上,快要撑不住了,他一个转身,向她跑去,大喊:“娘!”
“阿楚......”女人被他堪堪扶住,眼前似是一黑,头昏脑涨,半晌才缓过神来,抬头对上江楚关切的眼神:“原来你在这里,不要乱跑。”
江楚连忙收紧了双手,将她紧紧抱住,手上沾染了一些粘稠,片刻后又怕弄疼她似的,起身对她说:“娘,我......我不乱跑!你没事吧?”
“娘没事......”女人闭了闭眼,叹道,“娘怎么能有事呢......娘从别人那偷了半块馒头,特意回来带给你吃的,怎么会有事。”说着,女人软塌塌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已经微微发霉了的馒头,将脏了的地方撕下来,然后把白色的部分递给他,“吃吧。”
江楚颤抖着手接过,对着女人殷切的眸子,心头一颤。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轻轻将馒头撕成了两块,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给了母亲,轻声说:“娘,你吃。”
女人虚弱地摇头,说:“娘不吃,娘已经......咳咳......”女人擦了擦干裂的唇,“已经病入膏肓了。”
江楚看着眼前犹如花朵凋零的女人,她嘴唇苍白,灰头土脸,却仍能够盈盈一笑,然后轻轻将那馒头推给他,颤抖着眼睫,闭了闭眼。
江楚一惊,怕母亲一睡再也醒不来,便在她耳边低声问:“娘?”
女人唇动了动,却没回应他。
“娘?”
女人翕动着嘴唇,然后给他了一个僵硬却粲然的微笑,片刻后,嘴角骤然耸拉下午,表情凝固。
江楚静静看着眼前身体僵硬的女人,他身体一软,猛然跪下,抱着她大喊:“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啊!”
年幼的他没听到任何回答,扯起嘴角,自嘲一笑。他眼里含泪,朦胧了视线,一滴一滴的泪混在污水里,然后交融。此刻,他才发现,他手上已然沾上了鲜血,在女人苍白的身上分外刺眼。
他凝视着眼前的母亲良久,然后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个头。
“她死了!”江楚听到转角处传来男子低音,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刚死的,快点,等会被人抢了!”然后转角处果不其然冲出几个男子来,虎视眈眈。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江楚扯着嗓子嘶吼,红着眼,“我娘是你们杀的,对不对!”
男子啐了一口,说:“人都死了,说这些干什么?小兔崽子赶紧一边去,要是还想活命,就一边去!”
小小的江楚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地上寻到了一处砖头,将女人冰冷的身体护在自己怀里,然后缓缓起身,手中抄起砖头,稚嫩的嗓音狠声喊道:“你们胆敢……你们!”
“别废话,赶紧滚!”
江楚被激怒了,他将手中的板砖猛然丢出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却只是打在了男子身上,无济于事。他连忙拖着母亲,趁着这个功夫,跑到了街上,看到那几个衣着较好的人后,连忙大喊:“救命!救命啊!”
有两个少年闻声回首,见到了慌慌张张的江楚,将开口问何事,然后就看到了几个追在身后凶神恶煞的男人,似乎是明白了,于是上前挡在江楚身前,问:“为难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样?”
那几个男子许是看两个少年衣着不凡,便软了神情,讨好地笑道:“两位爷……这个孩子抢了我们的食物,我们正算账呢。”
白衣少年挑眉,看了看瑟缩的江楚,然后转头,掏了两三块馒头,递给他们,对他们说:“如今馒头也还清了,你们走吧。”
“是,是。”几个男子连忙低头哈腰谄媚地笑,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了,瞪了眼江楚,然后忙不迭一溜烟跑了。
白衣少年松了口气,然后回头,俯下身对江楚说:“没事了……他们如此为难你,没受伤吧?”
江楚颤抖着摇了摇头,抱紧了母亲。
一直跟在白衣少年身后的少年,身着黑衣,虽略显青涩,五官却分明,已见日后冷峻的雏形。他不动声色地走近,闻声探了探江楚怀中女人的气,片刻后,摇了摇头。
白衣少年见了,抿了抿唇,低头一直看着江楚,片刻后,将一块桂花糕递给江楚。
江楚愣了片刻,然后轻轻接过,连忙道了谢。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起了身,又觉得不妥似的,将身上唯一的水给了他,方才招手,转身抬步。
白衣少年缓缓走过,江楚看到,身着黑衣的少年却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
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久。
江楚觉得,那目光里有炽烈,有同病相怜,唯独没有悲天悯人一样的同情。
他觉得心底慌乱,想错开目光,谁知那人却先一步开口:
“殿下。”他冷声说,“他……我看他神情殷切,不如带着他一同。”
江楚与他对视,心里一惊。片刻后待仔细听清他所言后,又惊又喜,片刻后又有些恐惧,只是讷讷地看着他。
白衣少年顿足,然后转身,愣了一秒,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笑了笑。
“好。”江楚听见白衣少年如是说。
就像是冬日里一抹暖阳照彻,抑或提笔蘸着春风拂过一树的花,扰得他心中酥痒。
他看见那个身着黑衣的冷峻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然后轻轻俯下身,对他伸出了手。
他把身旁的母亲安顿好,不自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一把拉过,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风微微扬过,发梢轻动,那个少年的脸上,微微绽出了一个笑,对着他。
江楚愣愣地看着他,听他冷冽中夹杂着稚嫩的嗓音对他一字一句说:
“认识一下,我叫秦冥,字玉林。”
后来,他与他们一同离开了衢州城。飞花漫天,他把那个如花凋零的女子,葬到了一个灿烂红茵的地方。
“娘……”小小的江楚跪在片片飞花堆积的地方,堆的老高。
秦冥看了看他,然后叹了口气,最后决定上前几步,拍了拍他,淡淡地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知道。”江楚垂眸,片刻后,对他轻轻一笑,“还是要谢谢你。”
“没……没什么。”秦冥轻咳几声掩饰尴尬,然后转过身去,“我们此次出来,本就是来救灾的。”
江楚听后一愣,然后又垂下了头。在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后,他心中便隐隐不踏实。
秦冥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后,连忙与他说:“从今以后,有我护着你……别害怕。”
“真的?”
“真的。”
江楚抬头定定看着那个身着黑衣的少年,鸟雀啁啾,蓦然一点杏花悄悄落在他的头上,就像墨色之间一点雪白,淡了墨痕。
他仰起头,努力绽出一个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对他说:“好啊。”
在应声间,他忽然真的觉得眼前杏花纷飞,白茫茫一片,好像下了一场大雪,将苍茫大地银装素裹起来,飘摇在他的指尖,他的遍处。
明明是阳春三月,为什么会有一场飞雪呢?
他冷了起来。
他想把眼前被飞雪掩盖住的少年追回来,想不顾一切顶着穷冬烈风去寻,想扒开那深深的雪层,然后牵住那人的一片衣角。
他想对那个可与他说一句“我会一直护着你”的人说一句:
“好啊……”
病榻上的江楚喃喃着,睫毛微颤,然后就听见一旁太医惊喜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总督,江小公子,他,他醒了!”
这是在哪里?他心中杂乱地想,眼中血色混沌,朦朦胧胧地看清了眼前人。
丰神俊朗,剑眉凤目,冷峻的神情上平添一份喜色。
是他啊……是他。
他在心里自忖道。
是他就好。
他还在。
他没走。
他在护着他。
他眼前陡然一黑,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心底却安然起来,潜意识告诉他无需害怕,然后继续陷入无穷无尽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