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争锋》谓无书

23、死谏第十九

　　近来天儿有些冷，朝堂上不少人都披了大氅来，吹得人生疼。黑压压的一片，天穹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天地万物拢在手心。
　　近来沈无为这一桩事，也算是结案了。这事大理寺全权负责，尚虞作为大理寺少卿，自是主审，兼以救驾有功，也算是知些底细的赢获协助。
　　尚虞找人让他做了笔供，定了他的罪。这谋反大罪应是枭首株连九族，但太子心善，又可怜他家中只余姊妹兄长一个，朝堂上下，同宋英良一伙的乌合之众怕是连累自己，竟无一个站出来发声，偶有几个零星的，便也风波暂息。况圣上也未彻查此案，似乎非攸关性命的大事一般。
　　赢获在群臣里头埋着头，抿着唇，不作言语。他微微抬头一瞥坐在上头不住重咳的皇上，听见了冠冕玉珠相撞的清脆声，殿上守在皇上侧的太监，倒是好慌乱。赢获有些不胜其烦，便又抬眼看了看神情依旧的尚虞，腰杆笔挺，瘦得如山。
　　赢获在心里头暗暗地想，这人是个有识之士。他瞧着年纪挺小，手腕却硬的很。但这人在这庙堂里清得如风，不见得会收人拉拢，更见不得会为人所用，这样的人，在朝堂里是独有一方立场的。别人跃挤不掉，又用不得，只得排除异己，如若这人真的板眼到墨守成规，和那些老朽的臣子一般的话，到头来这一腔孤勇在这荒诞的天地下，也差不多是付诸东流。
　　赢获在心中默叹了口气，只觉惋惜。毕竟不是谁都似他欲望满身，尚虞这样的人为官，单单只为了天下黎民。
　　这案子虽皇上不心系，却也要呈在皇上案前，好让别人看来是为畏于宋氏，即使心知肚明也不敢追究的样子来。谋权篡位之事言重，皇上就算再不追究，也要装模作样，以免令人生疑。
　　果不其然，赢获抬头，他瞧顶上的皇上板着脸，不动声色。虽人殊瘦，而气度却也非一身弱骨可敛藏。
　　尚虞朝皇上一五一十报了案情，皇上听了，还时不时颔首，装作神色冷峻的样子。沈无为被提上来了，兴许是太久没见得日光，有些心存畏惧，便一直垂着头，不作言语。此时的他已是换了身新衣，还算干净，赢获抬眼瞧了他好几下，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感，却恰巧看见秦冥也在瞧着他，而宋英良索性大大方方地，一双笑眼打量着他，好似打量着一条狗似的，令赢获心里头有些反感。
　　尚虞上前一步，宣读了结果，语毕，稍稍顿了下，沈无为听了，也只是神色一凛，没有反抗，归宿一般，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赢获瞧着沈无为被待下去，心里头却莫名浮现出他的眼神来，满是悲哀，一汪风波。
　　他稍稍叹了口气，他以为就此事毕，谁却知——
　　耳后忽有尚虞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只听他淡漠的声音娓娓道来：“此次国库银两失窃，乃户部上下纰漏所致，而银两失窃一事未平，意欲谋反一事又起，此乃国之大患，邦之大忧也。如此奸人，理应当诛。”他微微扬了扬头，垂着眸，顿了顿，又说：“陛下仁慈，不忍杀生，臣以为，诛他一人以杀鸡儆猴便好，妇人尚且何辜。而兴许有些有辜之人还正在暗暗得意，杀了一个沈无为，兴许还有百个、千个沈无为，陛下啊，臣痛心疾首！可那些人确确切切便是待在闺阁里的妇人吗？我们无从知，也无从晓，只是陛下，恕臣子愚笨，臣只明了，此等奸佞之人不能任其恣意而熟视无睹，此乃蛊惑圣听，乱其朝廷，祸其天下啊！此事草草终了，全凭沈氏一人之责，他难逃一死。而藏在暗处的几千几百个沈氏呢？武死战，文死谏，陛下，臣今日当肺腑之言，臣一片碧血丹心，还望陛下明察！”
　　尚虞恭恭敬敬朝皇上，“扑通”一声跪下，声音由于太过激昂，不由得在抖。大殿上，一片岑寂。
　　此言一出，片刻后，举堂哗然，人人皆低下了头，生怕沾染上了一丝一毫的关系。赢获心里暗暗一惊，未曾想这尚虞虽为人正直，胆子颇大，但却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此般忠臣，会文死其谏。
　　这话是冲着谁去的，众人心知肚明。谁也不是傻子，谁也不愿与宋英良生出半点干戈。谁都知道，这宋英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年，胆敢听闻朝堂上有哪个姓宋的，即使与他毫无半点关系，却还要小心为好退避三分，更何况如此出言不逊，直接明嘲暗讽宋英良？
　　朝堂上顿时肃穆起来了。
　　赢获一直瞧着宋英良，却只是瞧见了他一双妖冶细长的眸子，风波未息，就像翻涌的江水，波涛汹涌。他想起来了，他曾在敌人眼里见过那种凛然的、危险的神色——疯了一般，想杀尽天下世人。届时，他的眸微微偏了偏，一瞬间，似乎与赢获对视，彼此间，刀光剑影交错。
　　纷然的烽火燃起来了，伴着无声的号角，赢获握紧了拳。他心中有一团无名的火，眼里似有一把无名的剑，片刻间，却已提携而去，斗了千回、百回。
　　宋英良目光收回，一如既往盈满了笑意，即使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也毫不退让，毫不畏缩。
　　赢获顿时呼吸急促起来，就像一只危险的兽。他不再是只会驰骋在草原上的骏马，他是猛虎，是狼崽，他野心勃勃，他从不为正义而战。
　　他只为自己而战。

　　“请陛下明察！”尚虞依旧在地上重重地跪着，挺直了腰板，声音激昂，想要划破天际。
　　赢获抿着唇，不做言语。他偷偷瞥向苏汜，仍未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心里已是了然：苏汜与尚虞无半点交集，如若此时站出来，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那就是太冒险。
　　不知是谁，也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学着尚虞，颤抖着声音，重重地磕着头：“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赢获环顾四周，见尚虞的好友纷纷站了出来，便心中了然，尚虞定有宋英良的什么把柄。
　　尚虞嘴唇颤抖，漆黑的眼睁得老大，他狠狠地将一纸案卷擎过脑袋，冲着龙椅上那个人喊道：“为大邺之安定，请皇上三思啊——！”
　　“咳咳......真是乱了套了，乱了套了......你们这是......”皇上扶着额，忍不住头一阵疼，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从嗓子中挤出两个字：“在逼朕啊......”
　　皇上又重重地咳了好一阵子，又勉强地说：“众爱卿先平身......此事关乎重大，切不可冲动，咳咳......”他的声音顿时不稳起来，在轻微颤抖着。边咳着，身体一软，重重地瘫倒在龙椅上，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的头软塌塌地歪向一边，血从嘴角缓缓淌下来，滴在龙袍上。
　　朝堂上又顿时岑寂起来。
　　“皇上，皇上——！”那太监惊呼，手足无措地喊道：“传太医——！”
　　朝堂上一片骚乱，苏汜赶忙登在那龙椅前，扶着皇上，从袖子中抽出一张手帕，替他轻轻擦好血。
　　赢获心里一顿，突然无比惊慌，脑子中就像充了血一般热。他与苏汜对视，脑子中突然升腾起一个诡异至极的想法：莫非宋英良早就知道尚虞今日要笔伐口诛自己，今日皇上突然晕倒，也是他算计好的？
　　苏汜想明白了他的想法似的，在阴翳里，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赢获想，这场悬殊的战，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