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傅幼喜

5、05

　　最后，赵崇生当然没同意，主要原因是：“你表姐快要开学了，住校不常回家，你也说人家是名校高材生了，谁能跟你比？有劲儿没地儿使？”

　　赵嘉原笑，他也不是真的要温佳妮来给他补课，不过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到头来，晚上的补课任务还是要去。
　　至于能不能提高成绩，补课一说纯粹是给赵崇生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今儿过了，明日一如既往。

　　白天赵嘉原和朋友约着出去玩，傍晚带着一身臭汗回来，在一楼后院与温佳妮遇上。
　　他手里的篮球准确无误地投进墙角边的木箱子里，哐啷一声，惊着了在庭院晾衣架下的人。

　　开学季，家里某些人是妈宝爸宝，开学事宜自然是落在父母身上，恨不得要父母替自己去学校“坐牢”。
　　前面屋子里闹哄哄的，后面的小院子静悄悄的，哐啷一声，只有保姆李妈从厨房出来看看情况，见没什么事又回去继续忙着。

　　温佳妮背对着赵嘉原，佯装什么都没听到，心里头却虚着，踮着脚去收晾衣杆上的双肩包和衣服。

　　身后冷不丁地冒出赵嘉原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温佳妮捏紧手里的背包肩带，转身、后退，既是远离他、也是面对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她微侧着身，没去看赵嘉原，不太想搭理他，心里骂着人，祸害！

　　赵嘉原“嗳”了一声，催着。
　　到底是抓着她把柄的小祖宗，温佳妮怂了，“后天吧。”

　　赵嘉原“哦”了一声，准备要走，突然折回来，两步并作一步，一下子离她好近好近。

　　他抬起手——
　　温佳妮抱起包挡脸遮头。

　　赵嘉原顿了顿，原本想要伸向晾衣架的手改了方向，去撩自己的头发。

　　“胆小鬼。”他轻声说着，也不管她会不会听得到。听不到就算了，听到就更好——搞不懂，这么胆小懦弱的，到底是哪来的胆子去暗恋郑书文？

　　“他是不是还会去学校找你？”

　　他们之间，这个“他”除了郑书文，还能有谁？温佳妮脸色变了变，慢慢放下包，低头从赵嘉原身侧走过去。

　　“嗳——”赵嘉原拽住温佳妮后衣领。
　　温佳妮回头，甩手，双肩包拖长的带子猝不及防地甩到他胳膊上，扬起火辣辣的疼。
　　赵嘉原瞪着她。

　　前面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说话声意味着大家都差不多回来了，再看看天色，是快要到晚餐时间。
　　随便来一个人，都能看到她和赵嘉原在这儿拉拉扯扯。
　　虽然说，两人在一块儿也没什么，可人不对——她是乖巧懂事、没存在感的温佳妮，他是小姑姑温雅的“私生子”，光是“温雅、私生子”这两个词眼，存在感就够高的了。
　　她不想被家里人过多注意，尤其是不想被爷爷注意到。

　　温佳妮揪着书包、衣服，压着嗓子，说话声轻轻地，明明很生气很生气，对着这小祖宗，她还要好好说话，“你说好的，你不会说的，你不能骗我。”

　　赵嘉原语气不爽，“谁管这个，我只是问你……”
　　她侧过身，抬起眼睛，对上他，目露委屈、怨愤，断了他的话：“日记翻不够吗？你还想我怎样？是不是要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女生的泪腺太敏感，稍稍被委屈、愤怒这样的情绪刺激一下，眼眶立马泛红，蒙着清水的壳，欲破不破，摇摇欲坠。

　　赵嘉原抓着温佳妮后衣领的手僵着，发麻，后退收手时，指尖微微擦过她后颈——

　　温佳妮沾着雾气的眼帘落下，掉头走人。
　　脚步一如平时，也一如她本人，轻慢、小心、克制，到了楼梯，家里人多，她的脚步才乱了起来，急急地跑上楼梯。

　　赵嘉原僵在半空的手尴尬地收回，又不甘心这样收回，改去抓自己的头发。

　　不明白。

　　他不明白女生的眼睛为什么可以让人心慌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

　　到去学校那天上午，郑书文特意开了一辆新车过来，要送佳妮、佳淇两人去学校。俨然一副已经准备要做佳妮、佳淇的父亲这个角色。

　　家里的几个女人在屋里远远地瞧了眼院子里的男人，眼神玩味，到了温雁面前，话头犹如灌了蜜。只是这蜜罐里头爬了不少蚁虫。

　　佳雯双手抱胸，看了眼身边的佳淇，“你脸色很难看哎，我还以为你很喜欢郑叔叔呢……”
　　佳淇瞪了眼佳雯，当大人来时，她立马转变好脸色。
　　她再怎么不痛快，也懂得不讨喜的情绪最好不要外露。

　　郑书文在院子里等着，碰上二姑父，随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香烟。接着，两位男士聊了起来，不聊家事，聊事业。

　　站在阁楼窗户边上的温佳妮，眼看着外面，耳听着温雁的叮嘱。
　　她看到郑书文点上香烟，抽了一口。
　　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的姿态竟也算好看。
　　她以为抽烟的男人，大多数像二姑父那样，以抽烟作发泄品、满足自己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

　　“在学校注意点，别跟不三不四的男生来往，晚上少出门，我会不定时视频电话抽查的。”
　　“知道了。”
　　“检查一下箱子，别什么东西落下了。我下去看看佳淇。”

　　温佳妮把日记本塞进双肩包里。说实话，自赵嘉原那一念后，她是再不好意思看自己的日记，也不好意思去重温自己写日记的理由。
　　现今，这日记本就跟成了她的犯罪证据一般。

　　——正常人能写日记么？

　　温佳妮想起先前的事情，半捂着脸，恼羞成怒，心里头又骂上了赵嘉原这小混蛋。

　　行李箱没什么好检查的。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自己购置、放置、整理的，一眼望去，那些东西原来是什么模样，她都记得。

　　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拿上帽子，拎起箱子，离开阁楼。

　　门是要锁的。
　　家里的亲戚多，指不定哪天就有亲戚带着小孩子来串门。小孩子管不住手，动了东西也觉得理所当然。
　　关于这个，早些时候，佳妮深受其害。
　　起初，她还有理，可辩几句后，亲戚应该是觉得温家老二一房没什么威慑力，二房没了男人，女的能顶什么事儿？再说温雁也不是亲的。
　　于是，亲戚便说：“小孩子不懂事嘛，你做姐姐的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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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较？她哪里还敢计较，她当然不能再当着长辈的面，大声呵斥不懂事的小屁孩，忍了，背后碎碎念，念完后，又讨厌这样的自己，然后羡慕那样的佳淇。
　　佳淇可以大喊大闹，她不可以，否则就是无理取闹。
　　只因佳淇上面有她这个姐姐，她是大的，她是姐姐，总是要让着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锁好门窗，保护好自己的东西。
　　以及，保护好她暗恋郑书文这个秘密。

　　下楼时，温佳妮碰上刚从房间出来的赵嘉原。

　　赵嘉原刚从被窝爬出来不久，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薄薄的棉衫松松垮垮。他按着后颈，欲要下楼，看到温佳妮，脚步一停。

　　大约是看到赵嘉原的原因，温佳妮双手并用拎着箱子，姿态笨拙了起来，万向轮脚在台阶上磕磕碰碰。
　　箱子有些重，她拎得吃力，又察觉到赵嘉原在看她，磕碰得更厉害了。心里头也有东西在胡乱磕碰着。

　　果然，人做不得亏心事。
　　这可不就是“定时-炸弹”？关键谁也不能把他怎样。
　　好在她就要去学校了，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这可恶的小祖宗。心里做了不道德的事情，再如何不道德，她还是知道羞惭的。

　　赵嘉原一边撩着额前的乱发，一边迈着小碎步。

　　温佳妮从上面的台阶下来了，要往下去。这时，赵嘉原一个大跨步，带过一阵风从她肩旁过去，故意拦住了她的去路。

　　楼下闹哄哄的，脚步声、说话声一片片地聚在厅里。远一点的，是谁喊谁谁谁动作快一点，小孩开学，大人上班，时间都冲着一块儿去了，话里头都是火气。

　　温佳妮也有火气，搁下箱子，“你又干什么？”

　　赵嘉原没忘记昨天的事情，还尴尬着，也为此恼了一晚上。温佳妮倒好，他一看她，她立马避开，微垂着眼，净白的侧脸，微抿着嘴唇，稍拧成川字纹的眉头，这是烦着他的意思。

　　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昨天她蒙着水壳的眼睛，雾蒙蒙的。
　　叫人无端心慌着。
　　绝对是因为她是个女的，他怕死了女的哭，所以才会那样。
　　绝对是！

　　“我昨天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赵嘉原说着说着，突然就不爽了，顿了顿，“嗳，你看着我。”

　　楼下传来温雁的声音，喊着佳妮，要她动作快一些，郑叔叔还在下面等着。

　　温佳妮急了，“你让开，我要下去了，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说吧。”

　　赵嘉原不磨蹭了，直说：“你注意点。”

　　温佳妮怔住。

　　直接说出来的话，就不大好听了，尤其是从赵嘉原嘴里说出来的。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佳妮却秒懂。
　　能注意什么？无非是叫她注意下自己那点龌龊事儿，他能发现，旁人说不定也能。

　　女儿暗恋妈妈的男友，这事儿且不说到外面，光是在家里，多少人要看笑话。

　　她没作声，一手垂在身侧，揪着裙摆，伦理道德上的东西与楼下母亲的声音压迫着她的神经，耳朵、脸颊发红发热。

　　难堪，太难堪了。
　　她喜欢着妈妈的男友，何止是罪不可赦。现在，她像是被扒光了，自己最隐私的部分被拉出来，供他人笑话、指点。

　　难堪着，也厌恶着。
　　厌恶自己，也厌恶总来提醒她“龌龊”的赵嘉原。

　　温佳妮面红耳赤，“不关你事！如果不是你擅自翻我东西……”
　　怎会被你发现！如果不是你那么坏，我怎会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这本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啊……

　　她猛地收了声，怕自己再脑子一热，说出“小杂种”什么难听的话。

　　干脆不再理会他，拎着箱子下楼。

　　温雁又在下面催，这次催得凶了些，温佳妮忙回：“来了，就来了。”

　　走了几步，温佳妮停了停，回头看赵嘉原，“你答应我的，你不许说出去。”
　　眉头拧着，“你，你也不许再说这件事情了！”

　　平时在家中连说话声都没怎么大过的佳妮表姐，这会儿生气起来，倒还有点凶凶的样子。只是，大概是不常生气，这凶起来不大像个样子。

　　倒像……

　　赵嘉原俯视站在楼梯上的温佳妮，笑了。

　　“表姐，要不要我教教你该怎么威胁人啊，你这个‘不许’一点威胁劲儿都没有。”

　　像什么呢？
　　像娇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