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傅幼喜

4、04

　　佳淇敲门的动静突兀且凶，温佳妮正在收拾着行李，只来得及合上行李箱，还没开上门，佳淇已经推门而入。

　　她张嘴就问：“如果郑叔叔要做我们的爸爸，你什么想法？”

　　这问题问得突然，温佳妮愣了下，放下手里要收拾的衣服，想了一番才答：“我不干涉妈妈做什么决定。”
　　“我是问你！你的想法！”佳淇恼了，眼睛瞪得圆圆的。

　　温佳妮不明白佳淇怎会突然来问她这种问题？
　　姐妹俩相差三岁，按常理来说，应该是蛮亲密的。虽说她们姐妹俩小小人生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却好像并不算是“在一起。”

　　有的家人看起来是“在一起”的，实际上，和不大往来的亲戚关系模样相差无几。如果没有血缘关系牵连着，那应该像陌生人——
　　她和佳淇的关系，大概是可以这么形容的。

　　更何况，在这个有好几张嘴的家中，她的想法从不重要，没人会在意她的想法，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不过，也许正因为是亲姐妹，所以佳淇才会来问她。
　　温佳妮很认真地想了想，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佳淇急躁，催着，“你不要跟我讲，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温佳妮走到书桌前，稍稍拉开帘子通风，她坐上椅子，也顺便拉过桌底下的一张矮凳，示意佳淇过来坐。

　　人在门口站着说话，隔墙有耳，话题敏感，落在外头，丑得很。

　　可佳淇宁愿站在门口也不要进屋，跺了下脚，“你快点回答我问题！”

　　温佳妮轻声叹气，“佳淇……郑叔叔和妈妈在一起，不会妨碍你，你可以继续当他是一位和气的叔叔。”

　　“看来你是很同意咯？”

　　佳淇有种失去战友的感觉，她还以为姐姐会和她有一样的想法，最亲近最亲近的家人身边多了个外来之人，甚至将会夺走属于她的亲近位置，这感觉不好受，很陌生，陌生地快要失了平衡。
　　退一步，多想想，假使妈妈和郑叔叔打算要一个孩子……然后，在感情、物质的给予上，又该如何平衡？谁能保证这个平衡永不失衡？一个人，两只手，各端一碗相同容量的水，没可能平衡在一条线上吧？

　　“佳淇，你不用想得太复杂，郑叔叔对你、对我们都挺不错的，不是吗？再说，妈妈是我们的妈妈，我想以后和现在平时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差别的。”

　　漂亮安抚人的话谁都会说，关键就是这个“以后”，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冒出个小Baby？小孩子什么的，最会恃小而骄，仗着年龄小，大的永远要让着小的。
　　佳淇很讨厌这种以后。

　　“那你呢？你希望他加入我们的家庭？做我们的爸爸？”
　　“我？”温佳妮一时答不上来，掐了下手指头，摇摇头，“我……应该不可以吧？我和爸爸相处的时间很长，应该……不行吧。”
　　她垂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望住佳淇，“佳淇，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佳淇皱眉，不太想谈及这个话题，却回答：“只记得他一天到晚躺在床上。”

　　父亲早些年还可以在家里走动，原以为这一走动大概就是病好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不想，在佳淇七八岁左右，父亲久违地病发，自那以后便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都在卧房里。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似的，痛苦的呻/吟声出不来，卡着，就跟他的命一样卡着，死又死不了，活着又像死了的一样。

　　在温家这个大宅里，人人都各有心思，恐怕除了亲生父母，没人会在意躺在床上的人生着病难不难受。

　　母亲不在意，佳淇也不在意。母亲对父亲的感情不深，大抵是这样，所以也连带着佳淇对父亲的感情也不深。

　　她不一样。

　　这个家里，只有她最像父亲，遗传到了父亲慢吞懦弱的性子，说是有感情，其实也算不得深。就是……她就是记得父亲的脸。

　　健康时的父亲，是很漂亮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生病时的父亲，脸上纹理走向全往下，日子一久，模样丑了，连身上的气儿也臭了。吃喝拉撒藏在屋子里的气味一日复一日重，父亲的被褥里也是不堪的，除了护工，没人忍着恶心去碰。

　　她目睹了父亲从美到丑的变化，也记得父亲朝她伸出却又收回的手。病弱的父亲，心底总是爱着她的，却太懦弱了，所以，谁都不爱他。
　　她和父亲是一样的人。
　　无论谁要加入这个家庭，温佳妮觉得好像都可以，可当这个人是郑书文时……懦弱的她觉得也可以。

　　“你在担心什么呢？”温佳妮轻声问着，不知是问佳淇还是问自己。

　　佳淇不说话，只看着温佳妮，好一会儿后，她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漂亮的乖巧话谁都会讲。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个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开这个家，如果可以，你可能都不打算再回来，是吧？”
　　佳淇生着气，笑着，不友好，带着刺。

　　得不到有用的答案，佳淇不愿多留一秒，转身离开阁楼。漂亮的新鞋子踩踏着地板，声音闷沉，很快消失在三楼。

　　温佳妮坐着不动，窗外的风吹进来，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情要做，起身继续收拾行李。

　　打开箱子，她看到郑书文送的那双鞋子，不由得去想象，郑书文加入她的家庭，成为母亲的丈夫，替代她父亲的位置……

　　她可以得到郑书文给予正常的关爱，可那样就意味着她对郑书文的那一份不道德的心思更不纯洁了，哪怕她的身体还是纯洁的。

　　天边霞光匆匆褪色。

　　佳淇回房间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比下面搓麻将的声音还要响。
　　站在赵嘉原身边的佳雯小声说着佳淇这一处的不好，等楼下大人问的时候，她趴在护栏上却帮着佳淇说话，说是风吹的，然后又去敲佳淇的房门，问她怎么了。

　　同龄女生，凑到一起，爱厌鲜明，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嘉原倚在三楼楼梯口边，望了望楼上尽头的阁楼。门微掩着，他那位佳妮表姐脸上会有什么表情，不难想象，估计又是一副垂着眼、胡思乱想的模样。
　　一如她的日记本，表面看着怪虔诚漂亮的，内心一派少女矫情。

　　他“啧”了声，余光瞥见佳雯进了佳淇的房间，于是，他走向阁楼，心想着温佳妮卧房的那扇对着树荫的窗户，应该能看到不错的烂漫晚霞。

　　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下楼。
　　巧了，刚下楼就撞上正走上来的温雅，赵嘉原若无其事，挠了挠后脑勺，喊了声：“妈。”

　　温雅看了他一眼，顺着他背后的方向看到了抱着一团衣服刚出房门的温佳妮，目光回到赵嘉原的脸上，“你爸在楼下找你。”

　　赵嘉原和温佳妮一前一后下了楼。
　　下至一楼之际，赵嘉原蓦地回头，温佳妮猛地站定脚步，目光撞上他眼睛时，她收回了刚踏出去的脚。

　　赵嘉原笑了起来。坏坏的。

　　下一秒，看到他爸，笑不出来了。

　　赵崇生臭着脸，问他上一周逃掉补课的事情。
　　对待准高三生的“儿子”，赵崇生比温雅还要严格——叫人难以捉摸，不是都讲赵嘉原是温雅在外面的私生子，怎么这赵崇生还挺乐意顶着个绿帽子？
　　难不成真像外头说的那样，赵嘉原本就是赵家的种，京都大门户赵家为瞒丑闻，才把人推给了温家。也不知温家收了多大的好处？竟愿意顶下这等不好听的名头。
　　家里头的人都只看着，不说，搁心里头笑话着，也不满着，怪老爷子对闹出丑事儿的老幺太心软。

　　赵嘉原学习好是好，就是英语太臭。
　　扯住赵嘉原衣领，拖着他往外走，“白天的课不好好上，那就上晚上的课，不到十点不准回！哦，还有手机电脑，信用卡全没收。”

　　赵嘉原被训，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子叫好，关系好的同龄表姊妹从屋里头看过来，幸灾乐祸，只差摇旗呐喊明着起哄了。
　　搁以前，温家家规之一，但凡学习不好的，考个不及格，那是要挨揍的——哦，不对，赵嘉原也许不是温家人，不必遵守此规。

　　“搞什么？没卡我怎么活？”
　　“那你就乖乖上课，英语这么大的一门课，你考的什么垃圾玩意儿？选择题我估计你全是蒙着的吧？你不嫌丢人？我嫌！”

　　赵嘉原努力挣开赵崇生的手，很突然地，他一扭头就瞧见抱着一团脏衣服的温佳妮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

　　就这么看一眼，赵嘉原心里头不痛快了，拧着眉头，反抓住父亲的手腕，说：“我不要去补习班，我就在家里补课。”

　　“你这意思是要找家教？”

　　“这不是有现成的老师么，嗱，那个，名校高材生不是？”赵嘉原抬抬下巴，指了指屋里头的温佳妮。

　　赵崇生顺着赵嘉原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温佳妮。乍一看还真没想起来是哪一房的，想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二房的大女儿。

　　温佳妮站在走道边上，垂着眼看着手机上的聊天对话框，脸上带着俏俏的笑。等有人从旁边走过去，她敛起笑容，抱着衣服去后院的洗衣间。

　　赵崇生记得温佳妮高考那一年，只差几分就能拿下当年的文科状元，也是因为差了这几分，家里人惋惜的同时也责怪着佳妮的不争气。
　　尤其是温雁，骂得很凶。
　　佳妮一声不吭。

　　最后还是温雅佯装惊讶，以“F大是国内知名学府，一般人还考不上”这一话题引起大家的注意，温雁才放佳妮走人。

　　赵崇生瞧见了，佳妮回房间的路上，倔强地抹掉没人看到的眼泪。

　　孩子考上大学，按习俗自然是要摆宴席庆祝一番。到了佳妮这儿，家里人好像是忘记了，赵崇生忘记了，连佳妮的母亲也忘记了。

　　经今天这么一看，赵崇生才想起来，温家老二这大女儿性子就跟老二一样。
　　事事默默忍受，是很容易被欺负的性子。

　　赵崇生了解赵嘉原是什么货色，他不同意。

　　“她管不住你，你倒能把她管得死死的，还怎么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