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番外:如梦亦如电 ...

  •   高考完的夏天,嘉昱拿到了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他已经不想去读了,但他还想再去学校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姐姐的状况。

      他没告诉家人他的决定,他怕他们失望。他说第一名有奖学金,不必再为他的学费操心,那单纯的一家人便信了。

      梅朵回到了叠溪,那个夏天姐弟四人沉迷于赛马。

      起初是嘉昱提的,他说也许多年不能回来骑马,想抓住时间多与他们跑几次。后来便是桑吉与尼玛不服气,非要赢嘉昱一次不可。

      嘉昱并不图输赢,只是耳边呼啸的风让他能再次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风里的声音仿佛许多人在低语,那是神灵从他身边带走的人们。

      他笑着安慰:”是飞沙厉害,你们肯定比我骑得好,要不然我们换马试试?“

      ”才不!“桑吉更不服气了,”羽毛是家里最好的马。“

      ”野蜂才是!“尼玛争辩。

      嘉昱那天刻意输了一局,他演得很有分寸,飞沙也相当配合。野蜂跑了第一,尼玛下来的时候得意洋洋。

      人都会认为自己珍视的东西是最好的,可是他无比珍视的姐姐,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

      报到那天,嘉昱径直走到了导演系的桌子。

      那老师好像认得他,带着笑意一指旁边,”表演在那边儿。“

      嘉昱只想找人,”您是导演系老师吗?“

      ”我学务的,不教课。“但她突然朝他身后抬了下手指,”导演系主任在那儿呢。“

      嘉昱回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背手而立,眼睛扫过几张桌子,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

      他急步上前,”您是导演系主任?“

      ”啊,是啊。怎么?你想转导演?我是很欢迎的。“主任笑得慈祥,话里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嘉昱认真地摇头,”我想问您……认不认识迟欢。“

      主任的笑容霎时凝在了脸上,然后强撑着继续笑,”噢,我教过她,怎么了?“

      ”您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么?“

      主任声音低了些,”她啊……退行了,不干了。你问她干嘛?“

      ”她是我很喜欢的导演。“

      嘉昱寻了个借口,却想起自己从没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主任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信息,姐姐的状况不好。

      他谢过主任,转身离开了报到处。

      北京的初秋还很炎热,天却不像阿坝的晴天那么蓝,原来不同城市的天是不一样的。可是既然出来了,嘉昱不想就这么回阿坝,一家人拼给他的机会,他要闯一闯这世界。

      虽然说了不用顾学费,阿旺还是在他离家前给了他一张卡。那里面的四万块钱是他父母留下的,阿旺让他自己收着。

      四万块对嘉昱来说是笔巨款,可不再上学了,他不知能拿它做什么。

      他当天花的第一笔钱,是买了一张从北京到德令哈的车票。他想去看看那座城市,想看看,姐姐所说永不荒芜的爱意,是否在那里尚存一息。

      *

      这个时节的西北已经冷了下来,白天的气温还算宜人,到达的时候是夜晚,风便有些大了。但这才是嘉昱熟悉的气候,德令哈海拔比阿坝还低些,这一晚却与他离家的那晚很相似。

      夜晚的风呼呼吹着窗棂,从窗口看出去,隔一片小公园便是海子纪念馆。嘉昱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看,海子本身对他并没有意义,就连那首诗也没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姐姐而已。

      他靠在床上,用阿旺送他的那部屏幕很大的手机再次搜索了姜承焕的名字。

      爆料、辟谣、案件分析,真真假假的消息难辨,只看得人触目惊心。那个圈子原来是这样可怕的地方,他以为演员只需要演好戏。而对于这些事,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从一开始便一头撞进了演员梦,以至于现在,他连自己还能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昱在德令哈逗留了两天,转道向南。

      阿坝虽是藏人与羌人融居的一个州,但这么些年他接触到的藏民属实不多。十七年半的生命里只有六年半生活在羌寨,然而骨子里还是羌人,对藏民的了解仅限于阿旺一家。

      这一次,他是真正进了藏区。

      嘉昱藏语说得地道,可真正的藏民不知怎的很快便能判断他是外族人。因此他想留下来,试试看他能不能伪装成功。这是在他放弃做演员之后,对这些年努力的另一种检验。

      他去了一家青旅打工,包吃住。店里唯一的藏民是老板,平日接触到的都是游客。虽说不打算再做演员了,观察人却好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刚住进来的这对情侣正在闹别扭,还不想让外人看出来,生硬地挽着手,冷战的表情微妙。

      辞职旅行在这里住了一周的女人总是睡到下午才出来,神色倦怠。她每晚在厅里与他们喝酒,言谈洒脱,却会不经意间带出一股茫然。

      有个跑山路送货的年轻人外号阿九,每周来这里住两晚,很快与嘉昱熟了。他不大方便喝酒,他们便抽着烟聊天。他偶尔抱怨辛苦,但似乎又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嘉昱渐渐能从他返程那晚来时的气场判断这趟他赚了多少。

      闲暇时嘉昱到处逛,细细观察居民和僧侣。从前与阿旺一家生活,习惯上其实没多少需要迁就,他便也没注意过他们有什么区别。城里的藏民已经十分汉化,他想不通他们到底是从哪点判断他不是藏民。

      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报了驾校。春天通路那日他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央着阿九带他跑跑山路。

      骑马他从没摔过,然而这一次他不敢轻率。三四千公里海拔的盘山公路,往下望去深不见底,他不是有资格豁出命的人,他的命是阿旺捡来的。起初就谨慎的好处是他极度专注,开了许多趟,他记得了那条路的所有弯角,也像个老手一样懂得了危险的预判。

      还是因为姜承焕,作为一个偶像艺人,摩托车开出了准专业的水平,嘉昱也想试试这条路。

      这座城市的骑行俱乐部没有比赛性质,只是当作旅友的集散地。嘉昱离开青旅之后来这里一边学修车,一边为走川藏大环线的游客当向导。

      他又在扎营时见过一次狼。这一回悄悄逼近的两头狼一见突然亮起灯的十几辆摩托车,退了几步便跑。五分钟前还吓得花容失色的一个姑娘抱着自己男朋友与他们一起笑,嘉昱坐在火堆边,突然有点想念十二年前那一夜,逼迫他为活下去而站起来的那位瘦骨嶙峋的敌人。

      八个月的西北生活,在嘉昱意识到之前,他与藏民交谈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质疑了。他突然想起时,恍惚猜测大概是因为时间让他染上了他们的气息。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与阿九喝了一顿作为告别,聊起这件事。

      阿九说:“我觉得不是,是因为你已经把自己当作他们了,你自己先信了人家也就信了。”

      后来嘉昱一直有一部分把阿九当作他的一位师父,不光是带他跑山路,而是因为他真正树立表演理念竟是从这个送货小伙那儿得来的。

      *

      但他转行赛车的想法又被打断了。

      嘉昱有时觉得他的人生轨道是被许多奇遇改变的,但再想想,或许原本的轨道就是如此,只不过充满了曲折。

      那年他离开西北南下,去几间俱乐部碰了碰,发现他还差得远。多数车手不是有关系就是有钱,而他两样都没有,只能先偷师。

      他当了两个月小工,辞职回到叠溪装作是放暑假。

      大学生活都是他编的,反正家里没人上过大学,谁也不知道。往后总有一天要告诉他们实情,他希望那是他已经混出点名堂的时候。

      他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悄悄去办了日本签证。姜承焕一战惊人的那场比赛是在铃鹿赛道,他想去看看,给自己一点动力。

      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在这里看云让嘉昱想起了雪山之巅。

      小时候爷爷告诉他,神灵住在那里,从云里看着世间。他从云里看下去什么也看不见,凡人终归是凡人。但那一刻他真的相信了,神灵就是这样看着世人,所以阿爸阿妈和爷爷,或许还有不曾见过的奶奶和央金阿妈,也都在云里保佑着他。

      等他到了铃鹿赛道才知道一件事,车手们比赛的那条赛道并不是谁都能去开,只有赛道乐园对游客开放。

      那也罢,反正赛道他见着了,对此他倒没有特别执着,在赛道乐园开了几圈便漫无目的地开始在东京闲逛。

      嘉昱对人挤人的景点没什么兴趣,最多等春天的时候再来看一次樱花,但他爱上了居酒屋。

      从前家里餐桌上永远有青稞酒,有时候泡着点沙棘,换个口味。阿旺从不管他们是不是年纪小,他说藏人不拘这些,要喝当然全家一起喝。嘉昱想起他的寨子里其实也没拘这些,只是那时的他实在是太小了。

      现在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得喝点,不然似乎就没有吃饭的意思。而居酒屋的日常气息又偶尔让他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这里,仿佛进了这道门,他便不再是个旅人。

      嘉昱就是在这样一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店里遇见那个人的。

      那时他点了壶清酒和梅子茶泡饭,清酒立刻就上了,他撑着手肘喝着酒,一边跟着电视里的演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一边闲闲地扫着前面的几桌客人。

      有个长发戴墨镜的年长男人坐姿端正,但总感觉他身上有种被威严气场压着的不羁。嘉昱看了他一会儿,感觉他也在朝这边看,赶紧转移了视线。

      但那男人突然走了过来,对他说了句日语。

      待了一周多,嘉昱总共也就跟着食客学了这几句点单的日语,这句他完全没听懂,只好承认:“Sorry, I’m not native.”

      男人的意外中有种怪异的兴奋,“Kid,you really fooled me.”

      然后男人就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把他的拉面和炸鸡端过来了。

      那晚他们在小酒馆聊到深夜。

      男人很会聊,准确说,是很会引导,以至于嘉昱起初以为他是记者。

      嘉昱也觉得奇怪,面对素昧平生的人,竟被引发那样的倾诉欲。他几乎是从头到尾讲了自己的人生,而像这样对一个陌生人讲出来,似乎又让他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

      他讲完八年前的叠溪,顿了一会儿,在回味。

      十岁的自己怎就因为那十几秒的画面、不到十分钟的相处,对已经有婚约的姐姐心心念念至今,一门心思地踏上了一条他根本不了解的路。

      等到他全部说完,男人发出了一声怪笑,跟他说:“孩子,你又错了。你以为你的姐姐是唯一原因?不不,你的坚持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男演员。约定是有神秘力量的,约定会让你不顾一切地去那个人面前。这世上有一个最美好时刻,就是你跟那个约好的人说,你看,我来了。”

      是这样吗?嘉昱好像此时才发觉,在他的内心里,其实把哥哥与姐姐摆在了同样重要的位置。

      “有时候人说一些话是有天意的。”男人好像有点醉,咧嘴笑,往上指了一下,“是它在叫你说。那个男演员,哈,当他对你说如果他先死了就让你来照顾那个女孩儿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吧。但现在我们知道了。”

      这样的宿命论让嘉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男人应该是真的喝多了,因为他说完这些,仰头看着天花板,墨镜下的眼睛眯着,透出古怪的得意,“啊,神真是有意思,你觉得他对你不好的时候,让你遇见的人却很好。”

      这一点嘉昱倒是赞同,神灵对他开了天大的玩笑,可是他遇见的都是好人。

      “那个等着你当演员的人一定很期待吧。”男人的笑声拖得很长,摘下墨镜看着嘉昱,“所以他把你带给了我。”

      嘉昱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说不上来哪里眼熟,表情不是太正经,眼睛却犀利得好像能洞穿人的心思。他摇摇晃晃,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张折了边的名片推了过来。

      那上面的名字让嘉昱心里猛然一震:冢田裕二。

      他脑海中冒出一串片单:《凝望》、《海滩上的鲸》、《雪乡》、《小樽之夜》……那是被写进教材里的名字。

      “可是……我……不会说日语……”嘉昱头一次结结巴巴。

      “啊。”男人手一挥,“那不重要,你就是我的真一。”

      直到嘉昱回国一周后收到中文版的剧本,还依然不敢相信那趟旅程为他带来了什么。那位大导演凭一顿酒定下了自己的男主角,怎么想都太随意了。

      放弃了电影学院,兜兜转转这一圈,最终他还是要成为演员吗?

      他想起冢田的话:“约定是有神秘力量的。”

      或许他冥冥之中的确是受了什么指引,如果他那天没有离开报到处,后来便不会遇到阿九,不会生出当车手的想法,也就不会去东京。

      这样兜兜转转的一圈,原来还是要让他完成那个约定。

      那一点犹豫也就这样放下了。

      就算哥哥已经不在,就算姐姐已经退行,神灵一定仍然在带着他走向那个目的地。

      而终有一天,他会站在他们面前,微笑昂首,“你看,我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