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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周六的时候沈静静过了生日。几年前她很期待这一天,但现在她差点忘记。早上的时候奶奶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还加了个鸡蛋。等爷爷回来,买了个不算大的蛋糕,还有一袋子水果。过了中午,一起吃完蛋糕后有些时候,妈妈来了,带她出去玩了一圈。等傍晚,妈妈把一个红包塞她手里,跟她说她要走了,于是她便把她送出院子。奶奶赶上来,说吃完饭再走吧,妈妈说不了,家里烧好饭了。这话沈静静凭着直觉理解,是指妹妹在等妈妈回家。奶奶不再挽留,只让她把腌咸菜啊之类的带些走。电动车几下子便开出去了,奶奶说,回去吧。沈静静不再看了。

      沈静静几年前曾挽留过妈妈一次。那天天已黑了,奶奶在屋里看电视,沈静静问妈妈能不能陪她一晚上再走,妈妈笑了笑。等到沈静静要上厕所的时候,奶奶替她关上了门,说妈妈就在门外,怕什么?但她出来时,屋外还是没人了。她又回自己房间看,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只巨大的鬼在偷窥。几天后她做了个梦,梦见妈妈骑着自行车带她游玩,她坐在车后座上,风呼呼地吹来,然后她就从车后座上掉了下来,自行车还在往前驶去,她呼唤:“妈妈——妈妈——”前面的人并未停下,也没有回头。她醒来的时候,泪已干了。

      周日下午,沈静静写完作业,又绕到了北面。她想再去看一眼多多,只远远看一眼就好,最好不要碰上江文磊——她习惯性地讨厌他。

      说来沈静静一年级的时候就和江文磊同班了,本来是不怎么说话的关系,可某天一下子就交了恶。那天早上她起晚了,奶奶一直催她,结果她的校牌落下了,只得又回去找。最后理所当然地迟到了。到校门口附近时,奶奶突然拉近沈静静说:“一会儿老师问起来,别说你起晚了,就说是生病了,还拉肚子。懂了吗?”见沈静静不说话,奶奶又催她。于是她点点头。到教室门口,早自习已经开始了,老师果然问她了,她支支吾吾才答了一半:“我……我生病了……”身后有人嗤笑一声,一个小男孩大嗓门道:“老师她撒谎!我听见了,她奶奶告诉她不要和你说起晚了!”那一刻,她感到羞耻得无地自容,也恼恨着男孩的多管闲事。老师最后和她说不要说谎,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她点头进去了,但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她还听见老师问:“江文磊,你是不是又趁你妈妈把车开走了之后一个人偷偷去小卖部了?”男孩子嬉皮笑脸答了什么。江文磊……江文磊……沈静静记住了那个名字,后来还和他打过几架,那时候他们个子都矮矮的,说不定沈静静还高些,她一爪把他脸抓破了,还抓着他手臂咬了个大牙印,虽然自己也破了相。这是她几年内为数不多的动手时刻,足可以为她整个人生添点光彩。后来他们便完全不说话了。跟她面对面时,江文磊便把脸斜开去。

      她看见多多了,就在田地间的一处空地上。但江文磊也在。多多冲他摇尾巴,在田地间跳来跳去,腿貌似没那么瘸了,精神气也好。多多很快发现了她,朝她靠近,嘴里呜呜地低呼着,但紧接着,它嗅了嗅她的裤脚,而后,似乎想起来了,绕着她转圈。沈静静尴尬起来了,因为江文磊也发现了她,还瘪着嘴。他突然道:“是你丢了狗?它的腿也是你弄瘸的?”

      沈静静只答:“不是。”但江文磊明显不信她,凶狠狠地说:“撒谎精!”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撒谎精!看那只袋子就知道是学校里的人,附近也就南边我不怎么去了,多多还认识你,不是你是谁?”

      他不待人承认便又连珠炮似的紧接着道:“养了狗也不对它好点,丢了它又鬼鬼祟祟地过来看它,你还不承认。我们家光医疗费就花了几千了,你的自责跟自我安慰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她的拳头伸出一半,又收回去了。这可真不像是他说得出来的话啊,她想,可能是听他家里人说的吧。

      “果然,就会在学校里装好学生,哼!你别想骗过我的名侦探之眼!”他摆了个看起来像自戳双目的姿势,眼神也恶狠狠的。最近班里流行起侦探小说来,好些个同学争相传阅,在课上依然不忍释书,还被老师收掉过几回,想必江文磊就是狂热分子中的中坚。

      但紧接着有人在远处唤他,江文磊高高应了声便抱起多多向那边奔过去,临走他又故意哼了一声。到半路,他把多多放下来,多多便在他身后跑,一颠一颠的;多多追上了他,超过了他,在前面又往回跑到他跟前。他们都很快消失了。

      日子就这样又过去,一周,两周。到这周四的时候,有同学过生日,让家里人把三个大蛋糕带去,中午的时候他们一个班的同学便围着她唱生日歌,然后一起吃蛋糕。那个蛋糕是淡奶做的,上面有很多的水果,奶油味道极不错。在这段分享时光里,沈静静像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幸福感,就好像在冬天的休息日早上,跟爷爷坐在屋前,爷爷手上拿了保温杯呷茶喝,她也依样学样,那时光照在他们身上,不浓烈,甚至没什么温度,却把她的心里也照得懒洋洋的。是什么原因呢?她想。

      周六的时候沈静静又惹奶奶生气了,奶奶一个劲地骂她白眼狼,跟她死去的爸一样,也跟她改嫁的妈一样。她骂亲戚家的表哥也这样,叔叔新娶了妻子,表哥跟表嫂不同意,不让叔叔回家,她便这样骂他们白眼狼;但有时候沈静静没帮她做家务,她也这样骂。她骂着骂着又变成了:怪不得你爸妈都不要你。她一骂往往好几个小时都不停下,沈静静听得头疼,回了一嘴:“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奶奶把她捉住,手掐住她的脖子,她还了手。这种事爷爷一般不管,也管不了。最后她挣脱开来往楼下跑,一直跑离开家。她怕奶奶又追来,因此到处绕,也不去往日的伙伴家。有一年因为洗头后不小心丢失的毛巾,奶奶直追到她伙伴家里骂,她从伙伴家离开,她又追着她将近半个村,最后她终于躲开了,但不敢回家,在邻居家里吃了饭。

      她在南边的田地里转悠,又转悠到北边,辫子半散不散的,她索性拆开来。她靠在树林子的树上,想她为什么不是一棵树。有几只鸟在树梢间穿梭,叽叽喳喳的。天空依旧湛蓝,有飞机开过的白线。她想着鸟,又想到云……

      “哎,你……”

      沈静静转过去,是江文磊。他别别扭扭地道:“哎,我姑姑说,叫你下星期六来我家,她到时候有东西给你。”

      沈静静愣愣地问:“为什么?”江文磊最后憋出一句:“我过生日,我姑姑也要过来,她有礼物给你。”然后便跑开了。哦,是严老师……沈静静回过味来。但又糊涂了。

      过了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样子,沈静静又溜回了家。奶奶不在。她可能是采桑叶去了。于是沈静静进了房间,关上门。她坐到床边,看见奶奶的眼药水瓶子,里面只剩层底了。她突然想做一点小小的报复,以发泄她残余的恨意。她把旁边的经常涂在蚊虫叮咬的肿块上的花露水瓶拿过来,又扒开了眼药水瓶。眼药水瓶不是一体的,她最后成功地灌了半小瓶进去。那浅黄的液体与原来的无色差距明显,恐怕也骗不到人。她把眼药水瓶又扔回床上,已不怎么生气了。

      到傍晚的时候,奶奶回来了,沈静静在蚕房找到了她。奶奶只说:“下午,我看见你乱跑了。”最后沈静静帮奶奶喂了几枝桑叶,这事貌似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关上灯,沈静静正要酝酿睡意的时候,却听得奶奶痛呼出声。她蓦地想到了那瓶眼药水。她听她声音里夹杂着泣音,她痛呼,她咒骂,她起身出去了,她一直没进来……沈静静在这黑暗里听外面的声音,听自己的呼吸声。窗外夜很黑,全是晃动的竹影。沈静静在等又一波的爆发,她心焦,乃至力竭。最后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崩坏吧。

      第二天沈静静醒了,但没什么精神。她出门去,没发现奶奶的身影。爷爷在喂蚕,说:“她去她姐姐家了。”

      直到天黑,奶奶才回来,又在喂蚕了。看到沈静静,她说:“我算是看穿了,以后也不指望你。”她这时倒是一派平静。沈静静想,这个家拼凑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呢?恐怕早已不是爱。她需要一个丈夫,于是她结婚了,她需要一个血脉继承者,于是她有了后代,但是这是她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意愿吗?她对她——沈静静,难道不心怀怨恨?沈静静又想不明白了,她只意识到,她可能并不为人所喜爱。除此之外,她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种悲哀感的冲击。

      她又把日记本翻开了。严老师布置的作业是每周至少四篇日记,她的任务早完成了。往常她在日记里顾左右而言他,半真半假。但今天她想倾诉些什么。有同学说严老师不怎么看日记的,只看字数到了没有。沈静静只顾着往下写,期待有人看她的日记,又觉得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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