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水》旅雾人

1、CH.1

　　4571年7月13日
　　时间旅行的第五天。仍无缘得见帕维亚先生，但经一位神甫引见，我成功接触了他的好友、史上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海上画家”之子特雷卡维·阿尔勒先生。
　　那是一个瑰丽的黄昏，阿尔勒先生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仰望鸽群。暮光淌过他浅淡得近乎银白的金发，在那双璀璨如负数视星等的翡翠色眼眸表面迁跃点燃。他本人简直要胜过他最完美的作品──我是说，包括如今仍矗立在帝国广场上的那座。
　　尽管表现不尽如人意，我还是做到了交换姓名。我得到了一个沉睡在时间里的古老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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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开汹涌的人潮遁入后台，毫不意外地，莫里斯在休息室隔音门合拢的刹那收到了久违的迎接──一声怒吼。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经纪人罗杰从沙发里弹射出来，就着坐垫无声的控诉对他怒目而视。光阴在他身材的横轴留下了令人难以忽视的函数，却忘了一同在牵涉他脾性的纵轴处稍施妙手。慑于历历在目的记忆，莫里斯不得不后退两步，期望宽大的空间能稍稍唤醒他的理智。
　　“我自认为我的回应没有违反任何营业守则──”
　　“毫无疑问！”他发福的经纪人喘着粗气，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可我们尊敬的著名演员莫里斯先生似乎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本小册子的扉页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新、人、必、背！看看您的精彩表现吧！怎么，难道您以为‘著名演员’也只需要做到那些初到乍来的小家伙们的程度就可以了吗？”
　　休息室的悬浮屏幕默认数据自动对接，以供嘉宾回顾节目效果。冗长的进度条并不妨碍罗杰准确无误切中其目的所在。光标缓缓向尾端逼近，女主持端坐舞台左侧，笑容可掬递出致命一击：
　　“那么你对近日尘嚣甚上的绯闻怎么看呢，阿尔伯特？”
　　她对面英俊过人的男嘉宾眨眨左眼，漫不经心地一摊手：“哦，当然，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喜欢他──你问的是这个吧？”
　　突如其来的喧哗淹没全场，一浪接着一浪几将穹顶掀翻。事态似要在嘈杂中失控，即使久经风浪的女主持也为这史无前例的意外出现一瞬空白。莫里斯试图分辨出零星清晰的音节，却仍如现场，一无所获。
　　“阿尔伯特，你这是亲口证实了你和史蒂文森先生的关系吗？是这样吗？”
　　罗杰重重一捶墙壁：“乔安娜都替你准备好了退路，你为什么非得一头扎进死胡同？你到底想干什么？”
　　光标坚持不懈地向前推进，阿尔伯特·莫里斯微微仰头，注视荧幕之后的男子仿佛始料未及地后仰：“什么？”
　　似是精心矫饰，又似真情流露，他以合乎一贯表现的姿态佩戴惊愕面孔，再借零星好笑缀饰妆容：“天哪，那只是个玩笑！我还想着大家怎么这么配合呢，你们该不会当真了吧──话说回来，怎么绕到约瑟夫身上了？你之前问的不是格罗斯先生吗，亲爱的乔伊？”
　　“……我的演出效果似乎还不错？”忽略经纪人的恼火，莫里斯摸了摸下巴。
　　“是啊，堪称史无前例的不错！”眼看自家艺人有离开的趋势，罗杰一把将外套甩上肩头，大步流星地跟上，
　　“ 原来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就像你说的──玩笑，不会对粉丝中的主体产生多少影响；可全网有几个人对你和你那位老师的关系感兴趣？你又得多关注这个话题才能在被提问的第一时间想到它？嗯？”
　　“没有一个演员会被粉丝牵着鼻子走，我只是让他们提前习惯一下……”金发碧眼的男星随口敷衍，显然他的兴趣更多在于腕表而非对话。
　　罗杰气极：“前提是你是个演员，而不是个立志成为演员的大明星，先生！我是否需要提醒您，不顾群众的意愿，只是尊师那样至始至终连脸都不漏也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他买单的怪象的特权？”
　　“好吧，好吧。”莫里斯举双手至胸前，手心相对作屈从状，“不论怎么说，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不是吗？或许我们可以稍稍缩减一些无用的争执，我有个紧急事项──老头子临时安排想见一见我──”
　　“行吧，回归正题。你和格罗斯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经纪人深吸一口气。
　　莫里斯推开节目总部的大门：“没什么，普通的师生关系而已。”
　　“普通的师生关系？”
　　“是啊，大概比普通的更淡一些？”他的目光四下流漂，“可能比其他人其他近一点吧。”
　　复杂的比较关系使罗杰丧失了探究的兴趣，他终于回到循规蹈矩的旧地：“行，我通知公关部门全盘否定？”
　　“不。”
　　“什么？”
　　“不。”莫里斯的目光忽然找到了焦点他略显局促地整理了一把刚上过星际直播的仪容，语速不自觉快了两度：“常规处置，不要全盘否定──稍等，我看见他了──”
　　罗杰目瞪口呆地钉在原地，眼睁睁任他一溜烟没入视野之外。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再度浮上心头：莫里斯到底是靠什么才次次都能精准辨认出特雷卡维·格罗斯的？就凭那见鬼的、“淡泊又普通”的师生关系？

　　“老师？”
　　莫里斯悄悄溜进咖啡馆的卡座，小心翼翼唤道。特雷卡维·格罗斯最神奇的地方莫过于，没有人能在他不乐意的情况下注意到他，以及他身边的任何人。莫里斯曾一度怀疑这位大师是否拥有隐身术之类超脱常理的能力──这也是他敢在公共场和肆无忌惮的往来于其身边的原因。刻意压低声音只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敬畏。
　　昏晦的灯光渡入那双浅灰色眼珠，经层层折射化作视线没过他的头顶。自认为被默许的莫里斯侧身嵌进沙发，同时呼吸一滞。他很快从每次见到特雷卡维的必然反应中调节至常态，笑着问道：
　　“政府正准备组织对那位‘海上画家’阿尔勒的第一次历史观测，预计会允许两位研究院以外名流随同。您有兴趣吗？”
　　男子缓慢地摇了摇头。深知其一贯作风，莫里斯并未尝试无谓的说服。他眼球的延伸贪婪地追逐着每一缕黑发弯曲的弧度，驰骛过那苍白瘦削面庞的每一寸山川星河。特雷卡维·格罗斯，全星际最负盛名的歌剧大师，声誉遐弥的面具歌者，他的老师，他的──
　　“你将适彼？”
　　“不，不一定。”莫里斯从中断的思绪处抽身，“只是有点兴趣，但您知道的，档期决定行程。条件允许的话大概会争取吧，毕竟是验证‘雷金纳德猜想’的历史性时刻，假如能亲眼见证，说不定就借机在后世史书上留名了呢？”
　　特雷卡维不置可否。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在学术之外给予肯定。沉默一度退避，但它如今再次启门而入。莫里斯观察着他身周变幻的光影，突然开口道：“您看过刚才的节目了吗？”
　　“是。”
　　来自那浅灰双眸的视线第一次部分汇聚在一处，如鱼得水于万众翘首日久的巨星竟惊觉一瞬本能的瑟缩。所幸强烈的侵略感只稍纵即逝，仍有余地充足供他重整兵甲，披挂游刃有余笑模样：“老师，您该不会……把我那些胡话当真了吧？”
　　灯光倏地散去。当一切环境归于本真，莫里斯惊讶地意识到，他或许正见证着那双眼中前所未有的某种属于人类的情感的浮现。更加疯狂的侵略感再度袭来，将之瞬间拽离他一贯钟爱的形象。
　　“我没有。”
　　特雷卡维眼里沉淀着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巨大悲哀，那浓郁的暗流将歌者叠加于千百年前同名艺术家创作的圣像之上。他轻轻摇了摇头，以最清晰的含蓄兼最残忍的怜悯宣告：
　　“是你。”

　　“你的老师？”
　　“对，是的，没错。不用改公关稿，也别问问题。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很好。反应？他没什么反应。不，没有关系变化。我交代得够清楚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有点好奇。我是说，你的紧急会见怎么办？来得及吗？”
　　“忘了它吧，没必要了。”
　　“什么？”
　　“我邀请，他拒绝，就这样。难道我还要自己跑回星际前的远古年代和土著作伴？别傻了。我会跟老头子说清楚的。”
　　“你父亲……他知道？不反对？”
　　“天哪，罗杰，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说玩笑是骗人的把戏吗？我以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不过是个玩笑！我喜欢他？的确，这不太像学生对老师的喜欢，可同情人间的喜欢更没有半分关系！你是在圈子里待得太久，彻底被思维同化了吗？”
　　交谈声偕同两道身影渐渐远去，特雷卡维的目光若有若无绕着咖啡杯沿打转。那些令隔音材料形同虚设的注意力次地回还，像生命中曾有过的大多数时光一样，他拨开世界，沉入水面之下。

　　白鸽成群结队飞过头顶，他描摹残霞，注视绯红燃遍天空蔓延至羽翼末端。教堂的尖塔沉沉送出钟声，赞美诗来来往往，勾勒着广场尽头错落的楼房。一对黑点跃出地平线，在靠近的过程中弹指膨胀填充成人类形态，一面交谈一面渐渐行临。
　　晚风将字句连贯送入他耳廓，“帕维亚……”之类音节频繁出没其间。青年人询问着他的踪迹。怎么还会有人试图寻找他呢？
　　不解稍纵即逝，特雷卡维·阿尔勒熔化在吞噬世界的焰火源头。没有什么能阻碍他全神贯注投入其中。与时间的旅途同步，他自万物萌发时落座，目送周而复始，从日出到狂欢尽头。
　　“阿尔勒先生……阿尔勒先生？”
　　呼唤将他的某一部分拉回尘世，两鬓斑白的神甫站在长椅一侧，对他露出温和笑容。
　　“阿尔勒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可敬的年轻人。主点燃他对艺术的热爱，并昭示他前来。来吧，雷金纳德。这位就是阿尔勒先生。”
　　褐发青年手忙脚乱地向他鞠躬，一不小心超过了合乎礼仪的幅度。他颔首致意，手指在胸前划出十字：“感谢主的指引。”
　　“感谢主的指引。”神甫虔诚回应，“希望二位相处愉快，我将为主引领他的羔羊，失陪了。”
　　修士的背影逐渐隐入教堂，广场陷入短暂的沉寂。最终，先于他重返彼世，青年鼓足勇气发出了第一个音节。
　　“很荣幸见到您……我是瓦恩·雷金纳德，您可以直接称我瓦恩。”感受到他的注视，雷金纳德涨红了脸，“阿尔勒先生……我能这样称呼您吗？”
　　他的声音益趋微弱，仿佛一次无济于事的挣扎。移开目光前的霎那，特雷卡维忽然一顿。紧接着，他一改先前姿态，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青年。
　　“不。”
　　艺术家以生活中罕有的严肃宣布：“叫我伊格纳兹。”
　　亢奋迅速取代局促攀上雷金纳德眉梢，他看起来恨不能立刻掏出纸笔记录对方往下的每个单词：“您的意思是……特雷卡维·伊格纳兹·阿尔勒？”
　　晚祷拉下夜幕，漫步过他们中央。他顶着满天繁星，对后世的笔道出了那个掩埋在层层历史下的秘密。
　　“不是阿尔勒。”
　　“……是伊格纳兹·乔瑟夫·西奥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