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郎》清子小冬

3、第二章

　　眠水

　　娘诶，那花确然是朵慈悲的好花，半点都没有诳我。

　　我没费多大力气，便在落雁峰顶上找着了那条眠水，并且这一路上来，我头脑清明脚步轻快，甚至足下风声呼啸，似有祥云缭绕。

　　叵耐这太华山本就云遮雾罩，我也辨不清是不是自己在腾云驾雾，只是方才试了一个挪移的小法术，竟然还增进不少。

　　妖精我叼着一枚玉兰花萼，在这荒凉的太华山上精神抖擞疾行如风，却忽然间有些愧疚起来。

　　想那一朵玲珑可爱的四瓣小玉兰花，堪堪救了我一条命，却被我给吞下肚了。

　　这落雁峰顶却不知何时换了个模样，昔日寸草不生的冰雪天，此刻竟成了个鸟语花香的滋润地，桃红柳绿流水淙淙，俨然一派温柔水乡的景象。我在峰顶止了步，微微有些气喘，探出脑袋朝下看去，只见得一片雾气迷蒙。

　　我往眠水中投下小小的玉兰花萼，禁不住摸摸脑门，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

　　那枚墨绿的玉兰花萼不过在水中央打个旋儿，便兀自沉了下去，了无痕迹。

　　我趴在岸边探一探这眠水，温度宜人，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看着也还干净。我放了心，索性化个人形，凫下去洗一洗身子。

　　话说妖精我当初刚修出个人形的时候，并不太满意自己这副柔弱样范。

　　我自然希望眼耳口鼻皆伶俐，两排钢牙铮铮响，指甲尖利能刨地，手脚粗壮可擎天，最好再生条棒子一般的长尾巴，轻挥一挥便敲昏一只山鸡，也省不少气力。

　　好歹修炼几百年，却比从前更添窝囊色，实在说不过去。

　　我央道：“土地，给我改一改模样罢。”

　　土地却摇头：“我如何改得！这同你的真身一样，是哪样便哪样，除非使个幻术欺人眼睛，否则万万改不得！”

　　后来我在凡间见了些世面，才知凡人全是这个样子，女人家花样更多，还挖空心思苦苦维持，着裙戴花涂脂抹粉，惟恐毁损了一分半毫。

　　我觉得新奇，便也学他们直立走路，行礼作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土地道：“你修了人形，又与从前不同，该收些心性。”

　　我唯唯诺诺，自此却更加懈怠，熬满三百年，自以为差不离，索性也不修炼了，玩玩睡睡，混沌到如今。这副身子虽娇柔，倒可浑然于众，不必与人爪牙相向争食厮斗，也好用得很。

　　我不记得自己在水里泡了有多久，只是爬上岸后困得要命，不知不觉就一个盹儿睡过去了。

　　其实狼族向来要比别的警醒些，我又每每忧心自己大意而遭人偷袭，哪怕睡觉时也紧绷着一根弦，稍有动静便睁眼。可不知怎的，这眠水之畔的一觉却睡得十分踏实，甚至连梦也没做一个。

　　大抵眠水眠水，就是让人睡觉的水罢。

　　只是彼时我这个山野妖精鄙陋得很，虽然平日里总是风声鹤唳，每每历事却不会好好过一番脑子，哪怕是这回阴错阳差地捡回一条命，便也自以为大功告成，埋过头去呼呼大睡，却万万料不到，这并不是什么落雁峰。

　　我机缘巧合地吃了七宝芳骞林中的一株白玉兰，便轻而易举地得了那神物的千年修为，竟堪堪爬到了三十二万由旬上，那欲界第四天的兜率院。

　　欲界第四天乃是兜率天，又称妙足天；而这兜率院中的一昼夜，正抵得上外头满满当当的四百年。

　　娘诶，我这混混沌沌的一场青天白觉，整整两天两夜，外头早已沧海桑田千年变幻，实在是睡过头了。

　　我在潺潺的水声中揉揉眼睛醒来，却见面前站了一老一少两人。

　　老的是个庞眉阔额须发皆白的圆脸大和尚，胸前垂着一串硕大的檀木佛珠；少的却是个芙蓉玉面资质风流的翩翩美少年，不过著一件墨色长衣，却笑得似春风一般和睦。

　　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诶。

　　我懒散地卧着，微眯起眼睛赏这少年的俊美丰姿，也并没打算坐起身来，只是舒展四肢活动活动筋骨，颇有些气势凌人的意思。

　　少年似乎也不恼，只是侧过脸对旁边那大和尚说道：“就是她罢。”

　　大和尚拨着佛珠大大摇头：“这乃是凡间的一个狼精，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恐怕性子野得很，担不了大任的。”

　　少年笑道：“我只要她，你必有办法。”

　　老和尚也笑了，摸着胡须颤颤巍巍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个小妖精，怕是要受些苦了。”遂附在少年耳边低语几句。

　　少年听罢莞尔：“有趣。”

　　我歪着脑袋，正寻思在少年郎这桃花气十足的小嫩白脸上长长地划拉一下，将是怎么个有趣的效果，这家伙却仿佛猜得透我的邪念似的，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森森笑道：“小东西，心肠歹毒得很。”

　　可叹我那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一位的厉害，莫说他一眼便识破了我的真身，单凭他有能耐出现在兜率院这一条，便绝不是个寻常人物。

　　他哪里是什么翩翩美少年，他、他、他，他乃是十足一个混世大魔头。

　　更叹妖精我当时睡眼惺忪，胆敢在贺琴这魔头面前妄自尊大，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叫他迷迷糊糊擒了去，一道流星鞭抽回原形，并生生劈下三道封印。

　　第一道困身，不偏不倚劈在天灵盖。我只维持这狼形，好做他的坐骑，不起旁的心思。

　　第二道困心神，劈在我那挨过黄符的可怜后脑勺。他贺琴只要动一动手指头，无论上天入地，我都得立马飞奔回去，乖乖趴到他面前，绝无二话。

　　第三道下得太狠辣些，只见一道金光轰然炸过来，饶是我这个挨了利爪獠牙不吭声的，都不免痛得直接昏过去，也没听清究竟是个什么封印。只是醒来时脖子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金箔链子，直穿琵琶骨而下，沾着星星点点的狼血，一晃一晃地泛着冷光。

　　自此，我便不再是太华山上那个孤零零的野妖精。

　　我软绵绵地伏在贺琴的脚下，跟只小狗一般低眉顺耳。

　　话说狼与狗本是同宗，只是我们一向不大看得起这族亲戚。

　　那帮东西已然招了安，被凡人的温情烤得软了背脊，头摇得似拨浪鼓，尾巴蓬得似波斯菊，堪堪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可是此刻我在贺琴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直痛得上下两排狼牙格格作响，却是叫都叫不出来，只能龇牙咧嘴地趴着舔舔伤口，禁不住万分唏嘘。

　　那金箔链子看着却精细，沙沙地摩过我的皮毛，摩得我一阵悚然。

　　法物确然是个厉害法物，怪不得会痛得这般离奇。

　　贺琴勾着唇角，仍笑得十分甜美，却又迎头一道鞭子猛抽下来：“小妖精，你是我的了。”

　　一道青烟腾起，那鞭子倏然消失，只化作他右边长袖上绣着的一弯银色新月。

　　我忍着身上阵阵剧痛，抬起脑袋来仰视这高高在上貌美如花的混世恶魔头。

　　娘诶，这个人，真真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