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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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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山
那一年的世道并不太平。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从暮秋开始,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居然都没肯消停。举国上下被这场没来由的大雪搅得,简直苦不堪言,前一年收成惨淡自不必说,就是翌年的春耕,恐怕都要耽搁了。
这本与我无干。
从前我便孤身在太华山腰一个幽僻小洞中消磨度日,早习惯了山间彻骨的寒气,况且我这皮糙肉厚的,莫说鸡子大小的冰雹,利爪獠牙都是挨过的,凡间这种娘娘腔的绵绵雪,哪怕连着下个百八十天,也是没大碍的。
话说这太华山下原有个梅花镇,成精之后我耐不太住,每每喜欢去那里玩闹。
那凡间的小镇确是个绝妙去处,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又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实在有趣得很。妖精我向来是个无人管束的野妖精,一朝流连,便免不了贪玩成性,常化了人形下去走上一遭。
说真的,要不是没奈何,又有哪个当真乐意,独个儿在山中清心寡欲孤独终老呢?大抵这妖精也同人一样,天生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罢。
我道行浅,胆子又不大,也不敢做什么杀人放火诱拐童子的大恶事,顶多也就施个小法术唬唬人,偶尔逮只毛兔沙獾的开开荤,仅此而已。要说野妖,也是个善野妖。
叵耐那凡人可笑得很,明明是自己祖上造孽,惹来这等鬼天气,却偏生要把罪过赖到旁的什么上去。
比如妖精。
既然神仙菩萨都不好得罪,也只有拿妖精说事。
自此京都便有传言,说是有煞星降世,化作九尾狐妖,为祸人间,还正儿八经地请宫中画师描了一幅妖狐的丹青四处张贴,以示警戒。
那九尾狐妖的画像贴到梅花小镇的时候,我正摇着纸扇站在五老祠门口,笑眯眯地听一个算命先生漫天瞎扯,另一手悄悄抓了一把香灰,打算迷一迷他这双号称通天彻地的好眼睛。
话说妖精我虽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妖精,却常常扮作个秀气书生出行,不过图个方便。这大雪天里,纸扇自然也不是用来扇凉风的,只是买来学人家装装风雅的。
谁知忽然间哗啦啦涌来一帮差人,硬生生把算命摊子连着我一同撵了开去。
我稀里糊涂被撵个踉跄,没留神扇子也撞丢了,回过头却看见五老祠门口贴了一张官府告示,并附上画像一张。
我不识字,便眯着眼睛凑过去瞧画像,只觉得那东西长得,除了毛色以外,倒与我有几分相似。
早有妇人在旁边绘声绘色地数说九尾狐妖的来头,原来这妖狐很不简单,乃是青丘山上的四脚怪兽,通体火红,善于蛊惑,喜吃婴孩,邪气得很。
算命先生整了整衣冠,晃着脑袋凑头过来,煞有介事道:“九尾狐出,乃世将大乱之象。”
即刻有人去端了凳子请先生坐下,讲一讲这博大精深的辟邪驱魔之术。
我没去过青丘山,也不知道什么九尾狐妖,听着听着便开始犯困。况且我琢磨着,画像上的这位,虽说也是个四只脚的妖精,却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
过几日便是月望,还是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好生歇上两天才是。
我悄没声息地穿出人群,寻一条无人小巷,打算早早潜回洞中睡觉。
平地里忽然炸出一声暴吼:“业畜,哪里走?!”
妖精我本就虚着心,这一惊确然是非同小可,想也没想就撒开丫子往前没命地奔腾。
一口气奔到太华山脚,我才傻乎乎地记起来回头瞧瞧。
你道是何方神圣?却原来是个癞头道士。
料想这道士也没多大能耐,自己的癞头也治不好,不过高举着张黄不拉叽的符纸咿咿呀呀一路追来,已同我一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只是我这么一转头,倒叫这癞头占了先机,几步抢上来冲着我猛力一拍,将那纸黄符堪堪拍在我后脑勺上。
我被拍个措手不及,将不住一口血喷在胸前,只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浑身酸痛,不由软在地上没了力气。
娘诶,我明明听说黄符乃是最最不顶用的,何以伤我至此?
我正疼得龇牙咧嘴,忽见那道士自背后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我一个机灵翻身而起,勉强化回原形,蹒跚着落荒而逃。
太华山正簌簌地落着大雪,加之山势险峻,道士跟得吃力,在后头胡乱舞着长剑,只砍到我一条后腿。而我被那黄符镇着,每爬一步都痛得骨头格格作响,却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往山石间东钻西绕,总算是甩开了一段。
血汩汩地淌了一地,沾在那皑皑的白雪上,无辜而夺目,直看得我头昏脑胀。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往石壁上蹭掉了脑后的符纸,方算是清明了一些。
大抵是当年修炼的时候偷了懒,妖精我好歹三百年的道行,却被他蹩脚道士一道破烂黄符震得元气大伤,连个人形也化不出了。
娘诶,我、我、我,我命休矣。
我总是喊娘,其实我并不知道娘在哪里。
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胆小的,成精之前连抓个葵鼠也不利索。头狼嫌我拖累,有一年冬天奇冷,索性把我弃在这森森太华山中,领着狼群往南边去了。
土地见我可怜,便授我几个简单的口诀,也教我打坐静思,修习之道。
我在太华山中寻到一个葫芦形状的小石洞栖身,自此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里头修行了整整三百年,即便是有亲娘,她老人家也不知道投过几回胎,生成哪般模样了。
其实我老早就独身闯荡惯了,只是这么喊着,多少心里踏实些。
我怕道士循着血迹再追上来,便拖着一只残腿胡乱扒拉几下,又颠着往更深处挪了几步。
这一挪却踩了个空,顺着陡坡扑辘辘直滚下去,被连着划拉了好几道口子,最后生生卡在两块大石头中,总归捡回一条命。
娘诶,娘诶。
我耷在石缝中央惊魂未定,隔了好一阵才算缓过气儿,忍着痛哆哆嗦嗦地爬将起来,谁料脚底又是一滑,不期然踩着一朵小白花。
那花只四瓣,白得娇嫩,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像个小钟一般微微开了口,却散着一股奇妙的芬芳。
话说妖精我在这鸟不生蛋的太华山中得过且过几百年,莫说香花,连草杆子都没见过几根。
所以这花,恐怕邪魅得很。
我正皱着眉头思索,忽听闻一个淡淡的声音:“你受伤了。”
我猛一个战栗,惊得脑门子发凉,忙不迭抬眼看看,却是四顾无人。
我惶惶然趴下身,难不成是眼前这朵小妖花?
我小心翼翼地抓起这花,却不经意沾了它一身血。
我低着嗓子,战战兢兢地说:“我是个善妖,没什么本事,你莫吓我。”
声音果然是从花里传来的,似乎还含了点笑意:“你别怕,我不吓你。”
我一双血淋淋的狼爪子不由抖了一抖。这朵花,果然邪魅得很,脸上依旧掰着一个笑,心里却阵阵发毛,不知往哪里丢掉才好。
我一面抬眼四顾,一面没话找话:“你是什么妖精?为什么变做小白花?”
那花却答:“我不是妖,我是七宝芳骞林中的一株玉兰。”
什么七宝林,听也没听过。这狂妄东西,怕是又欺我无知哩。我努努嘴没有理它。
那花又说道:“不信,你过来仔细闻一闻。”
闻能闻出个什么名堂?我半信半疑地凑过去。
那时我总以为自己的狼鼻子够灵敏,习惯了冰天雪地中的血腥味,一闻着花香,并不知道欣赏,反生了警惕之心,大抵便有些促狭了。
其实那香气虽然浓郁,却香得十分单纯。我耸着鼻子嗅了又嗅,也并不觉得头昏,确然不是什么邪气。
我转念一想,我既然能得土地指点,它一朵什么什么宝林的玉兰花,听着玄乎,许是有更厉害的仙人照拂,修成正果也是不奇怪的。
我拈着玉兰花笑一笑,觉得挺有趣。
玉兰花道:“你我有缘,我助你一回罢。你来吃了我这四叶花瓣,便可恢复元气。”
我摇摇头:“不必,不必。”
莫说我不敢相信,就算它说的是真话,我又怎好意思吃了它,自己去逍遥自在?
玉兰花道:“我离了七宝芳骞林,本来就活不长久,你也不必记挂,只是将来切莫作怪,倘若有朝一日参悟得道,便也是我功德一件。”
这花确然是个慈悲心肠,说起话来听着也在理,我不由动了心。
“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这一截花萼投到眠水里,好让我的魂魄有个去处,也不致灰飞烟灭。”
我问:“眠水在哪儿?”
玉兰花道:“你吃了我,沿着南边的落雁峰一路上去,定然能找见。”
我皱皱眉头。妖精我不过三百岁,尚是个明白脑子,落雁峰顶上,何曾有过这么一条眠水?
玉兰花却说得确凿:“若是找不见,便不必管我。”
我于是很欢畅地点头答应:“行,只要我能活着爬到眠水。”
我很感激它,并且非常乐意报这个恩;哪怕它诳我,也无大所谓,权当临死前陪着说个笑话。妖精我本就不是个恶毒心肠,要不是负着重伤,这点忙也还是乐意帮的。
只是我不能担保,我此刻有这个能耐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