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速之客（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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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初夏，那本该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夏日。
熬过了三年，学校里的树木终于可以放肆地生长，轰轰烈烈地挤满了整个校园。沉睡已久的知了们按奈不住性子，纷纷爬上枝头，开始了它们的演奏会。被刺耳的蝉鸣吵得心绪不宁，又不能像宫里那样奢侈地用面团沾蝉，谷茗晗只得收拾了资料，提前打道回府。
谷茗晗刚下了公交车，远远地便看见排在爱民小学排队回家的小学生们。畏畏缩缩的，独自拉在队尾的那个小女孩，全程没有人愿意与她交流的，正是租住在自家的甄家小女儿甄少芳。照这模样看来，少芳在学校的日子似乎越发难过了。
自从甄宗阳在1957年带上一顶右.派帽子后，甄家的孩子就离原来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越来越远了。对于这种情况，谷茗晗能做的也就只有不漏痕迹地帮点小忙，却无力改变孩子们的处境。
谷茗晗一边想着隔壁邻居的烦心事，一边顺手拐进旁边的小胡同，抄近路回家。
走近自家所在的胡同，谷茗晗却赫然发现狭窄的胡同口上停着一辆“吉姆”轿车，正正好停在自家门口的右侧，明显不是其他院落的客人。
“这谁来啦？”谷茗晗脑海瞬间浮起无数的问号。
跨进门槛，谷茗晗便听见几句含糊不清的外语，往里走一点，才发现那穿西装的年轻男子说的居然是日语，旁边明显是官方人士的男青年说得也是日语。
最特别的是，此时此刻，坐在院中大白海棠树待客的，居然是一向夹着尾巴做人小心谨慎的耿老太太。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甄家搬过来这么久，就从来就没有见过有客人上门。
听到门口的动静，院子里的人齐齐望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有那么一秒钟，谷茗晗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但毕竟身在主场，那种微妙的滋味转瞬即逝。谷茗晗见来客都是衣冠楚楚的男士，便循礼问了声好，抬腿就径直回了自己的正屋。
院里，耿老太太缓缓向客人介绍道：“那就是这院子的主人谷茗晗，正在京华大学读法语。她母亲去世前，我们就搬了过来，租了南屋和西厢，一直住到现在。”
来客立刻识趣地全部转为日语沟通，只是，他们不知道，谷茗晗打小跟着长辈学习外语，精通英日两语。即便是现在，谷茗晗也会时不时帮着大哥翻译一些外文包括日文医药学资料。所以，对于谷茗晗来说，常规日语听说基本没有障碍，非专业术语的写作也是手到擒来。
此刻，即便没有特意去听，那一句句日语依然自动翻译成通俗易懂的中文，跳进谷茗晗的耳朵里。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正是因为马安泰想要洗清他的诈骗嫌疑，就要先证明卖房子给他的根本就不是房产的真正主人，只有证明卖家是恶意诈骗，他才能洗清罪名。所以，马安泰才让他太太带着你夫妻的资料，找到我们华侨总会求救。”
一阵纸张翻查声过后，依旧还是那把年轻男声：“看了他们带过来的资料，我们才知道原来甄夫人您一直生活在国内，解放前居然在菊刀国留下了这么大一笔财产，只是因为音讯隔绝，这一切都鲜为人知。我们也是大费周章，花了半年多的时候才确认到您的信息。甄夫人，现在，按照菊刀国的法律规定，想要从代理人手里收回那笔财产，必须有您的签名授权书。我们通过关系查过了，现在所有的产权都掌握着铃木手里，想要收回财产，必须先取得财产代理人的身份。甄夫人，请您予以配合。”
原来甄家真的有钱！
只是不像传闻说的那样失散了，那些财产其实一直都藏在菊刀国。
人，不可貌相。
其实，甄家刚搬过来时，附近人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背景，都以为只是搬来一个寻常的邻居。
可那顶大帽子戴上之后，社区里渐渐就传出很多闲话。真话假话，各种似是而非的传闻，像长了脚一样，飞遍了整个社区。有人说甄家靠着菊刀国能逼溥仪私下上供，有人说甄家酒池肉林荒.淫无度，有人说甄家藏有半个故宫。
这话传到后来，谷茗晗都将信将疑，直到看见甄家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卖旧衣服度日，才渐渐打消了那些无端猜测。
但，传言也有一部分的确是事实。例如，不仅甄宗阳的父亲是臭名远扬的大汉奸，就连甄宗阳本人也因为1952年盗卖被查封的古玩字画而被拘留过。因为种种缘故，甄家六亲断绝，甄宗阳在厂里更一直都是边缘人物。
而且，随着各种运动的兴起，甄家的日子就日益艰难起来。公共厕所和附近半条街的卫生工作，变成了甄宗阳母亲耿老太太的义务劳动。胡同里面，小孩子兵抓贼游戏，甄家小子永远都是那个被抓的小贼。不管怎么努力，人们或多或少地总是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一家子。
“……这是我们查到的资料，包括您20、30年代居住的房子，现在都变成了铃木一家的居住地。只要稍微查阅一下这些资料，您就会发现铃木并没有遵守诺言，反而把房子据为自有，其他方面也大多中饱私囊。甄夫人，于情于理，您都得变更代理人了。”
耿老太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是国家的罪人，我们不配享有那些财产。”
这话出口后，后面的话语便顺理成章地溜了出来：“这些财产，理所当然应该归国家所有。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是有利于国家，我绝无二话。”
西装男子闻言一顿，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耿老太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居然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
一旁年长的先生咳了一声，接过话茬：“罪是甄欣伯犯下的，钱是当年他从东北刮来的民脂民膏，考虑到这些历史原因，菊刀国那些财产的收益自然应该归整个中华人民所有。但是，你作为产权所有人，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情，国家自然会把功和过进行区分，你们会分得应有的部分财产。”
“不，不，不敢，我们不敢拿钱。钱，是属于国家和人民的，理应回到人民手里。”隔着窗户，谷茗晗也能看见耿老太太的脸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想过耿老太太会不认自己的身份，猜测过甄家上下会坐地起价或者死缠烂打，也有人觉得甄家人一定会为了子孙后代谋取更多的利益。可是，谁也没有想过当事人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提出捐赠，自己不要分毫。
工作这些年，在座的每一位都见过为了少许家产就兄弟反目了，可没见过像耿老太太这样的。
要知道，那可不是十几二十块钱呀。
放下装着白开水的粗瓷碗，石桌旁的青年男子又看了一眼文件上注明的财产金额，忍不住朵说了两句：“那笔房产现在已经近百亿日元了，外国很多人为了争这笔钱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向法院申请继承权的都不少于十个人。甄夫人，事关重大，您要仔细想清楚才好。”
百亿？
这么巨大的金额可是闻所未闻，谷茗晗忍不住推了推窗户，让视线更清晰一点。
肉眼可见的，耿老太太浑身抖了两抖，像是被冷风吹着，情不自禁打个了冷颤一般。
“我们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我儿子的工资够我们一家七口生活了。过去的东西，应该还给人民的，就得还给人民。廖主任，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耿老太太竖起右手手指，赌咒起誓，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以证清白。
“老太太，这事一笔归一笔，不能混为一谈。这样吧，因为在菊刀国产权登记名册上的名字是甄碧琰，所以，麻烦您先去派出所把名字改回来，同时让那边出具一份身份证明。然后，您手写一份委托书，说明您自愿将菊刀国内所有的财产全部交由菊刀国华侨总会管理，指定委托代理人就写陈琨。陈琨是我在菊刀国的学生，现在华侨总会的副会长，为人办事我们都是信得过的。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坐在廖主任旁边那个西装男子站了起来，对着耿老太太深深一鞠躬。
耿老太太诚惶诚恐地避了过去，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了声恼，转身进孙儿们的房屋拿了纸笔出来。
这后面的水有点深，出于某种敏感度较高的本能，谷茗晗静静地打开了侧门，穿过前院，走出了胡同。
快步走到巷口新开的小店，挑了10个鸡蛋，准备拿到前院给家里人加餐。
还没付款，身边便传来一声甜甜的“茗姐姐”。
一转身，便看见甄少芳乳燕归巢一般扑了过来：“茗姐姐，你回来啦，真巧，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今天能够碰到你就好了。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只超级漂亮的蝴蝶，我就知道我今天的运气一定会很好。茗姐姐，今年你变忙了，我碰见你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谷茗晗不禁哑然失笑：“你就这么想见我？少芳，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面，每天都能见面的。”
“那不一样！外面是外面，院子是院子。我做梦都希望我能做你的亲妹妹，最好能跟你同一个房间睡觉。茗姐姐，你身上香香的，真好闻。”
“你嘴巴这么可爱，怎么办，我身上可没有带糖果。”
“你不给我糖果，我也喜欢你，我要是能跟希晗哥哥一样，天天跟在你身边就好了。”
本就是谷茗晗一直看着长大的，两家小童免不了一起玩耍，加上谷茗晗手松多多少少喜欢给家里的小孩子添点小零食。所以，甄家孩子大多喜欢亲近这个大姐姐。自从谷茗晗无意间帮了这小姑娘几次后，甄少芳显而易见地把谷茗晗视为可以寻求庇护的对象，明里暗里地往谷茗晗身边靠近。
自从甄家老三少炯升上初中之后，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上学，谷茗晗眼见着原本就偏内向的甄少芳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两三个月前，谷茗晗看见赵少芳被三四个小男孩围着扔土块，扯得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的惊惶。
谷茗晗跑了过去，大声呵斥，赶跑了男孩们，正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邻家小妹妹。
没想到，甄少芳抢先说出自己的担心：“茗姐姐，你帮我保密好不好？我妈要是知道了，又得找我爸闹，我奶奶又得躲在屋里偷偷抹眼泪了。我没事，真的，茗姐姐，我一点都不疼。”
虽然谷茗晗重新帮她梳了辫子，但甄少芬下巴处破损的伤口却怎么也藏不住。只要稍微细心一点点，甄少芳被欺负的模样便一目了然。
那天晚上，谷茗晗坐在书房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甄家有半点动静，一丝吵闹声都没有。
只是，第二天早上，甄宗阳起得格外的早，天才刚出现一抹白就跑出门扫街去了。
即便可以放缓了脚步，谷茗晗再次回到胡同口，那辆“吉姆”轿车依然停在原位。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不速之客（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