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空》桑远

23、(二十)

　　赶到干西村，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路面崎岖，而且昨晚又刚下了雨，此时更是泥泞不堪，车子驶不进村，我和同事只得一路小跑。

　　没走几步，便在转弯口看到几辆警车停在路边，心一沉：看来事情严重！

　　一路上，经过一排排老旧的房子，心里渐渐升起一种熟悉感，黑瓦灰墙，褪了色的木门，光滑的窗栏，门前宽阔的空地……都和我的老家有几分相似。还有几处坍塌废墟，断壁残垣，大部分农田也早已荒废，杂草丛生，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

　　还没到村委会门口，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叫喊声打骂声，待再走近些，远远望去，一大帮村民围着像是村委会书记的人物，每一个都扯着嗓子喊，神情激愤，指指点点，更有几个青壮年，拿着铁锹农具，阵阵乱挥。几个警务人员试图阻拦，维护秩序，但明显捉襟见肘。

　　一旁，同事已经端起相机，开始了工作。干西村的裴书记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三十出头，戴了副眼镜，一个劲儿地劝村民们先冷静下来，稍安勿躁，双手不住摆动，但很明显，效果不大。

　　注意到村民们多半喊的是方言，语速又快，我听得半懂不懂，想找个人具体问问情况，看了看在场能说上话的几个，各个都自顾不暇，于是放弃，寻着在一位在一边抹眼泪的大婶，就问：“大婶，你怎么哭成这样？这是怎么了啊？”

　　那位大婶蹲坐在地上，衣服像是被扯破了，蓬头垢面，连嘴角也裂了，留着一点血迹，她嘤嘤地哭着，听到我的话，仍止不住哽咽，“怎么了！都是那帮拆迁办的流氓！我的儿子都被打得缝了十几针，呜呜呜……还对我动手！”

　　“大婶您先别哭了，给，擦擦”我一边拿出纸巾递给她一边继续问道：“那今天这是……”

　　“说理来了！”她抹了抹脸，抬头，斜了我一眼，“你干什么的！”

　　“哦，是这样的，大婶，我是XX日报的记者，是来看看你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报道出来的，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说，让其他人也知道你们的情况。”

　　“那正好，把那帮黑了心的一个个都抖出来！干出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断她，便静静地听她说了个大概：原来，干西村共五十多口人，本来房屋拆迁也没闹出什么大事，通过村里干部游说，除了少数几户人家，多数已经同意签约，但就在前天，东村口一直反抗比较强烈的李家的、6岁小儿子半夜失踪了，有人说是被绑走了，第二天李家果然收到恐吓，说不签字就对付李家儿子！几位亲戚邻居都比较气愤，随同李家跑去村委会讨说法，村委会说不知情，替他们报了警，立了案。但李家不放心，又找上拆迁办，结果，说着说着就大吵了起来，里面就有有人放话：“告诉你们几个，越闹越没好处！搬得越晚钱扣得越多！”几个村民越听这话越不是味儿，就质问他：“怎么！你说给多少就多少！？”那人火气也上来了，指着他们大声道：“谁惹恼老子，老子一个子儿都不给他！”此话一出，几个村民回去一传，许多的村民心生怀疑，找上拆迁办，又发生了争执。结果，隔天又有消息说，一等房早全给几个村干部亲戚家属分完了，接下来留下的都是二等房子，住不了人，一时间整个干西村又都沸腾了，今天就是村民商量着来讨说法来示威来的。

　　一旦涉及利益，再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人心散了，就再也找不齐了。看着满地狼藉，心下多了几分了然，于是追问道：“刚才动手了？”

　　“怎么没有！警察都没走呢，刚才有二十来人都送医院了！有几个怕是不行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插话道，像想起了什么，表情悲愤又凄哀，“东村老李家的晓军今儿早上寻回来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身上青一条紫一条，手上脚上还全是绳绑的印子，说是半夜里突然被人用胶带封住了嘴、捆住了手脚带走的，还有几个恶人拿着砖头说要砸死他……还不给他吃的……”

　　默然。

　　纵然对强制和暴力拆迁的事有所耳闻，但这个六岁孩子的遭遇，还是让我心惊不已。

　　“肯定是那群说要在这里搞开发的人，拆迁办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大婶咬牙切齿。

　　“怕什么！他们再来，咱再像刚才那样砸开他们的脑袋！”

　　“等等！你说什么？”心有一瞬间的结冻，冰冷冰冷。

　　小伙子被我问得有点莫名，“就是刚才啊，人很多很乱的时候，有两个说是开发商代表的被打得头破血流——”

　　还未等他说完，我的身体已经自动做出反应，随便抓了个警员问话，就直奔离干西村最近的小镇医院去了。

　　有几个怕是不行了……被打得头破血流……有几个怕是不行了……被打得头破血流……

　　这两句话一直在脑袋里回荡，像快要胀出来一般，头疼，心也疼，我再也无饰不了，再也强压不下。

　　我只求你，白桦，不要有事。

　　不要有事，不要，我还没来得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