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穿》晴刀

34、第三十四章

　　书生从未遇到这样的客人，不写信也不买画，让自己画画却不画人，而是画街。

　　“还请阁下画一画这条街最热闹时候的样子，”面对书生的狐疑与惊讶，沈寒平静道，“听说前几日胡尚书家的公子去纳征时便经过这里，就烦请公子将当时的情景画一画吧。”

　　书生讶异之余，只当这怪人是来消遣自己，正按捺不住想要发火，却见对方已经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案上，心头的怒火登时被灭了大半。

　　那一锭白银至少有五两，几乎是自己几个月都挣不来的，他自是心动。

　　“公子可是当真的？”书生终于认真地看着他，道，“要画一条热闹的街可不简单。”

　　一顿之后，沈寒又将一锭银子拿了出来，正要放过去，却不料那书生竟伸手拦下了他：“这位公子，小生并无此意，方才这些已经够了，只不过，小生不知公子究竟是何意，自然不知如何下笔。”

　　多给的银子竟不收，这书生倒是颇有些志气，裴容忍不住看了看他，才发现此人面容清秀又透着几分英气，瞧着骨相并不似是普通人。

　　“阁下只需画你当日所见便好，若能题词一二自是更佳。”许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拒收银子的穷书生，沈寒看眼前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便也顺着他的意思将刚拿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问道，“不知两个时辰可足够？”

　　书生抬眼看了看天色，心中很快有了算计，语气平静而又笃定道：：“一个时辰便够了，只是公子当真是要小生所见，别无他求吗？”

　　沈寒微微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来，道：“一个时辰后在下过来取画。”

　　言罢，他稍一收拾，确定鸟笼被罩在油纸伞下后便抬脚走了。

　　书生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随即将银子收了起来，然后在自己的纸卷中找到了最大的那张，在桌案上铺展开来后，稍一思量后便落了笔。

　　拎着鸟笼的沈寒在街口微微一顿后，转身上了旁边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午后的茶楼很是清净，二楼更是不见人迹，直到他们来了，才添了些生气。

　　他在紧挨着一扇窗子的地方落了座，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二立刻凑了过来：“客官要点什么？”

　　小二的目光一直盯着鸟笼子，似乎有些为难。

　　“随便来些茶点……”

　　虽早已留意到小二盯着鸟笼的目光，但沈寒并未在意，一边说着，顺手便要将鸟笼子放在桌案上。

　　“这位客官……”小二终于忍不住了，赶紧开口阻拦，勉强赔礼笑道，“咱们掌柜的有吩咐，这鸟笼子不能放桌子上，还请您见谅。”

　　沈寒的手顿在半空中，却并未将鸟笼子再拎回去：“为何？”

　　“倒也不是为难客官，只是来咱们这里的客官都爱干净，这鸟笼子它……再说，您这边喝着茶，也没功夫逗鸟不是，”似是担心对方会发怒，小二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笑着道，“要不这样，小的拿个垫子，地上还能更舒服些，您说呢？”

　　他话里话外，显然是嫌弃鸟笼子会弄脏了他们的桌子。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沈寒沉吟着，似乎在想着如何处置。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重，见惯了世面的小二只瞧一眼便知他不一般，故而方才在掌柜的偷偷吩咐他不让客人将鸟笼放到桌子上时他便开始为难，此时更是忧心忡忡。

　　他既要听掌柜吩咐，又不能得罪了客人，否则左右都会不好过，虽说上工时受这样的委屈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样的麻烦谁又想招惹呢，如今只能祈盼上天怜见，挨点骂倒也无妨，可若是像之前那几次一样，这位客官动了手，那自己伤了皮肉不说，而且不仅要被掌柜的责罚，这几日也都别想上工了。

　　心里记挂着这几日一病不起的娘亲，小二正忐忑不安着，却听这位看起来并不好惹的客官却淡然开了口：“无妨，我拿着便是。”

　　他语气平静，似乎并未将小二所想的这件天大的事放在心上，自然而又轻柔地将鸟笼子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突然离他更近了些，裴容蓦地一怔。

　　小二也愣了片刻，没料到自己竟还能遇到如此好商量的客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后又半信半疑地小心问道：“那垫子……”

　　“不必了，”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沈寒吩咐道，“不要让人上来。”

　　这些钱足以将整个茶楼私包两天，掌柜的知道了定然欣喜若狂，哪里还会在乎客人将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小二还未见过如此大方的客人，欢天喜地地拿了银子，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用银子果然管用。

　　不过，不知为何，小二的身影在楼梯的拐角消失后，他匆忙的脚步声在顿了一顿后才又重新传来，很快便听不见了。

　　笼子里的裴容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她便不必再与他挨得这般近了。

　　可是，纵然银子使了，但沈寒并未将她放回桌子上的打算，直到一个之前并未见过的小二将茶点送过来之后，他也还是没有动笼子。

　　她只得安稳地趴在鸟笼中，一动也不敢动。

　　桌子上的茶点传来阵阵幽香，着实诱人，她看了几眼，觉得自己咽了咽口水，好在她如今是鸟，馋了也没人能发现。

　　沈寒并未动点心，只是将茶盏拿在了手中。

　　他瞧着外面，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很快，他的目光便定了定。

　　她也望向了窗外，虽然墙面挡住了她的目光，但透过窗户，她还是看见了外面的屋檐，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明白了什么。

　　从这里竟能瞧见方才他们刚刚经过的那条街，而且，沈寒很有可能还能看见正在埋头作画的那个书生。

　　看来，要么是那个书生有问题，要么是这条街有其他人不简单。

　　沈寒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过了近一刻钟后才突然道：“那个书生姓林名佰，而今二十一岁，去年春天才出现在京城，此前行踪不明，不知原籍何处，在京城也没有任何亲朋。不过，他虽然住在这里不过一年有余，可却已经定过了三门亲事，但蹊跷的是，他的每个未婚妻子都在他纳征之后莫名过世，而且皆是突然重病而亡，故而他如今仍是孑然一身。”

　　虽然他语气平静，但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听得她惊心动魄。

　　若是一个人连大司门都查不到原籍何处亲朋何人，那的确太过蹊跷了，更怪异的是，这个年轻人竟还在短短的一年内定过三门亲，而且他的未婚妻子又皆在他纳征之后突然病逝，即便他与此次的几桩命案无关，那也足以令人生疑了。

　　看来，他方才请林佰作画，的确另有打算。

　　不过，她虽不懂面相，可总觉得那个眉清目秀的书生看起来并不似个容易入邪之人，但是，这种事情又怎能从面相来推断呢。

　　午后的阳光渐渐移了过来，她陡然觉得皮肉一疼，猛地缩了缩身子。

　　虽然她动作轻微，但沈寒还是立刻察觉到了，登时将鸟笼向一旁挪了挪。

　　“对不住，”见她精神尚可，他才放了心，微有愧疚道，“是我的疏忽。”

　　旁人眼中不近人情的大司门门主竟向自己致歉，她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

　　一人一鸟安静地坐着，外面虽喧嚣不断，里面却寂静如子夜，让人内心宁静。

　　虽然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却能抬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今日天气极好，偶尔有白云雀鸟从天际掠过，她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平心静气地欣赏过天色了，原来不经重彩浓墨的蓝天白云亦是赏心悦目的。

　　这些年来，她与姐姐相依为命，藏身闹市隐姓埋名，看似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其实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花衣山的灭门大仇，也从不敢忘。

　　可师父让她莫要报仇的遗言又让她不得直面仇恨，那种矛盾与痛苦几乎时刻折磨着她，让她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但此时，她突然明白了，原本折磨自己的并非是仇恨，而是无法面对仇恨的勇气。

　　如今，无论是被他所迫还是与他联手，她都开始释然了。

　　不论结果如何，面对才是最要紧的。

　　正感慨间，沈寒的双腿突然动了动，他似乎想要起身，可好像又有些犹豫。

　　她正不知他是何意，便发觉笼子已经被他拎了起来。

　　他走下了楼，掌柜的正在大声叱责一个不小心摔碎茶碗的小二，听见了动静后连忙一脸谄笑地迎了过来：“客官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了鸟笼，沈寒道：“请问茅厕何处？”

　　掌柜的连忙在前面亲自带路：“客官这边请。”

　　他们一路到了后院，掌柜的难免投其所好地夸赞道：“客官这鸟儿当真是个稀罕物，瞧这羽毛，看这长相，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俊俏模样的鸟儿呢……”

　　到了后院，掌柜的远远便停下了，对他恭敬笑道：“公子您请，这鸟笼我先替您护着，您只管放心。”

　　沈寒抬眼看了看四周，剑眉微微蹙起，迟疑了片刻后才问他道：“掌柜的，你家这院子是不是夜来不甚太平？”

　　那掌柜的只等着接他的笼子，不料他突然有此一问，脸上谄媚的笑意还未散尽，便惊疑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目光缓慢而凝重地扫过院子，而后迅速掩下了眼底的怀疑，沈寒的语气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淡然道：“倒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在下略懂些风水，这茅厕还是盖在东边更好些。”

　　掌柜的脸色已经铁青，听到他这般说，似是舒了一口气，敷衍道：“客官所言极是，这茅厕是暂用的，再过几日就要拆了，多谢客官提点。”

　　沈寒微然一笑，将鸟笼子递给了他，客气地道：“在下这鸟儿怕生，稍后还要委屈掌柜的离在下近些，免得他闹起脾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