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明媚同学

3、第 3 章

　　陈叔叔自作主张地约了母亲与你相见，就在他家里。前一天夜里，你辗转难眠。你害怕睡着，害怕一旦坠入梦境，梦见关于亲生母亲的蛛丝马迹，害怕你醒来之后，依然记得这一切。你胡乱地翻着身，突然听到隔壁的动静，是顾江犯病了。
　　你用最快的速度起身，扑到顾江的身边，还是晚了一步，他浑身抽搐，样子可怕极了。他已经从床上掉下来，身上就穿了一件背心，下面什么都没穿，四肢在冰冷的地板上渐渐变凉。你拽不动他，就将被子扯到地上，尽可能地挡住他的双腿。顾江已经失去了意识，眼睛仿佛看着你，眼里却没有你。
　　你的眼泪扑漱漱地落下来，跪在地板上，看着顾江痛苦的样子却无能为力。你看着他，不断地问自己，顾江，这不是你对吧？这一定不是你！你去了哪？你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还有肩膀上。
　　那一刻，你看着他扭曲的胖脸，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你想起他明朗的下颌线条，俊朗的五官，以及令人温暖的笑意都已不复存在，心中浮起强烈的悲伤，你颤抖着捧着他的脸，他的脸被你捏出的肉高高聚拢起来，变得更加扭曲丑陋。你哭起来，却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地亲吻他，从额头开始，一口一口地往下，你吻到他的唇，停在那里很久，然后野蛮地用舌头撞开他的嘴，用力汲取他的唾液，你一边哭一边吻他，直到你再也喘不过气来。
　　你不顾一切地疯狂起亲吻他，出于一种难以诠释的，纠缠不清也无法说全的情感，你很清楚，顾江在离你远去。
　　在你的梦里，不止一次，梦见顾江变回少年时代俊朗而矫健的样子，拉着你走在放学的路上，或者骑着车把你载在身后，但每一次，他都无情地甩掉你，知道你追不上他，被惊醒。一天夜里，你还是梦到他，你们走在放学的路上，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火车站，梦里的夜，没有夜空，只有黑暗，你不知道眼前的光点是车站的路灯还是天上的星星，他的脸那样清晰，你抬头看他，突然变成小时候的样子，你那么瘦，那么矮，他把你按在车站的柱子上，用力地吻你，眼里全都是眼泪，你一下就醒了。
　　你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奇怪的梦。那是在他生病之后，你唯一一次梦到他。
　　天快亮的时候，你醒来发现自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你们裹着一床薄被子睡了一夜，你的腿麻得站不起来，索性望着顾江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你在起身去求助陈叔叔把顾江抬到床上去。
　　你看着顾江安静地睡着，心里踏实下来，这种踏实好像久别重逢，来得让你有些害怕，有些难过。你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样子。你十七岁，青春仿佛还未在你面前斩露头角，怎么像已经经历了大半人生，时光已近桑仓迟暮。你穿上最新的衣服，把马尾辫梳得高高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你感到有些陌生。好像第一次与自己相遇。你要去见亲生母亲了。

　　顾太太去世以后，你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顾江，后来，你所有的忐忑不安可以告一段落，因为你终于还是失去了他。
　　放学回家的时候，顾江不在家。你只看到陈叔叔，红着眼睛望你，你一看到这双带泪的眼睛就明白了大半，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关于顾江的。
　　你亲耳听到，有一阵风从你的耳边吹过，带着呜呜的呻吟，就像顾江在和你告别。这么些年，你无数次排练如何接受失去顾江，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但是你却彻底失去了方寸。还没等陈叔叔开口，你就摔倒了。你的腿软了。听目击者说，门不上锁，谁都没注意，顾江就自己跑下楼，跑到马路上，刚好撞上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
　　一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年轻人把顾江送到医院。你发了疯地跑到医院时，刚好在抢救室的门口遇上他。
　　你看见他焦急张望的背影，猜测他脸上的表情，那一刻你不再奔跑，因为你深知，你怎么跑都再也追不上顾江的脚步了。你呆呆地站着的时候，那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转过身来，他慢慢地走向你，好像要和你说什么话，但是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还是你先开了口，你说：“谢谢你。”
　　他好像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挠了挠头，眼睛里有一汪说不出的凄哀，还有一种情愫，那时候你还没懂，你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候他眼睛里的那种情感。

　　你和他第二次见面，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那时，你已经和生母住在了一起，过上了所谓的寻常人都拥有的生活。你重新回到了学校，所有的梦似乎都可以继续做下去。在生母的家里，你从新做回了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女孩儿，重新获得了母爱，即使你时常小心翼翼地汲取，但总是从那个女人和煦而温柔的笑容里得到一丝慰藉，那笑容有时候会让你感到那样不切实际，但是又触手可及。
　　多少个夜里，你汗涔涔地从梦里惊醒，你看到窗外摇曳的树影透进窗子，总以为回到了顾太太的身边，你睡在她身旁，一伸手摸到她殷实的后背，所有的噩梦都立即消散，但是你伸手一摸，偌大的双人床只有你自己，方才反应过来，一切已同翻飞的时间一去不返。每到那时候，你都会翻好几个身，折腾好久才能重新入梦。但无论怎样，那个拥有温柔笑意的陌生母亲，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尽力弥补着你所有丢失的童年快乐，哪怕你与她都深知许多东西无法补偿，但至少你的未来，似乎清晰可见，并且愈发明媚。

　　那个骑自行车的人约你出去，令你有些出乎意料，但是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在你内心深处，他或许成为了最后一个和顾江，或者可以说和你过往的一切还有关联的人，他是唯一一个你之前生活的尾声的目击证人，印证着你曾经遇到过他们，爱过他们，被他们爱过，你突然觉得，他意义非凡。
　　你们在你学校对面的一家小餐馆见面，你提前了半小时到，却没想到他已经到了。你向他招手，在他面前坐下，对他微笑，并趁此仔细地端详了他。他很瘦，五官标致得找不到任何瑕疵，没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去描述他的脸，他有一种奇妙的目光，令人沉醉又想躲避，但你发现，他也在躲避你的眼神。当晚，你在日记里写：“他的样子有些醉人。”
　　你也是从那天起，开始写日记。
　　“你……”依旧是你先开口，却突然发觉，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好，我……我叫陈东。”
　　他说完话，眼神立刻逃脱你的目光，像一只逃脱追逐的小兽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你本来有些担心的约会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后来你们熟络之后发觉，他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人。
　　你对他的兴趣最初产生于他的羞涩，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居然会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面前脸红，你突然很想了解他，甚至很想亲近他。
　　你见过太多人的白眼，熟络的人，陌生的人的冷漠与薄情你已然无所畏惧了，但当陈东带着些结巴伴随脸红的简短自我介绍之后，你全然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洋洋自得的快意，好像他的脸红给你的猎奇心带来无限勇气，本来是他约的你，反而是你，挑起了一场肆意妄为甚至肆无忌惮地聊天。虽然每个主题都由你起头，这是必然，但你发现，只要你挑起话头，他都能说上一二，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没有触及到的。
　　天很快就黑了，你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或者说那时候，感觉不舍的只有你，但是你心甘情愿，也可能是欢喜雀跃的。
　　你开始主动约他，理由诸如考试失败、复习太累、友谊不顺等等，后来你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遇到逆境，想到的总是他。你在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夜又跑到他经常出现的广场，你们谈起喜欢的电影，天色落下来，他正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眼里都是温柔，你突然凑近他的唇，轻轻地啄了上去。
　　他在你意料之中地红了脸，你笑起来，扎着马尾辫，一脸的质朴和年轻的你，反而显得那样老练，你故意逗他：“喂，这不会是你的初吻吧，老男人。”
　　“你……你才老男人呢。”陈东摸摸嘴唇，别过头去。
　　你更加起劲儿地挑衅他说：“干嘛？你怎么脸都红了？”
　　他突然看向你，脸上的红晕还没消散，晕在一张英俊而成熟的面孔上，还有些可爱，他的神情仍带着少年般的羞涩，却还有一种笃定，像一名战士。他伸出手摸摸你的头，吻了你的额头。你摸着他的脸，又吻回去，你们彼此对望，你们不需要太多的话，一枚吻就是他的全部了，再多一句都是画蛇添足。
　　你开始想他，并且从他身上，你才发觉想念的魔力带给你的孤独和快乐，你想他，你越想他就越快乐，你越想他就越孤独，你越想他就越想一直想他，你深陷于想念带给你的狂喜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又陶醉其中。你之所以如此地想他，是因为你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你漂泊无依的生命中，刻意地藏匿关于这两年的记忆，好像这两年，你翻山越岭，抵达了另一个未知之境，就像这两年是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又好像是已经死过一次，又重新回到人间。可能因为当想念到达尽头，就会成为一种无可救药的幻觉，你的青春一直都在失去，最后你得出结论：失去才是你的命运。

　　陈东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离了婚，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并不妨碍你深爱他，甚至在你的脑海里曾经闪念，他离婚是为了自己，然而很快这种念头就被掐灭，然后你默默地为这个可笑的想法羞愧不已。
　　他依然主动约你，十月的风还带着几分温润的面孔，吹拂你的头发。柳条仍有绿意，远处几棵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层层叠叠地重合，就绘成一抹迷人的秋香色。你不再是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女，坐在船上，静静地看着风景。陈东踩着踏板，船儿缓缓向前，你望着岸边的一对老人出神，有两个孩子抓着面包碎洒向湖里的鸭子和游鱼，他们的笑声惊扰了你，把你拉回现实。你看着陈东，才发现他也在看着你，他把船停在湖中央，认真地吻了你。
　　他的吻让你想起两年前那个男人，他一点都没变，依然羞涩，依然坚定，依然倔强。你把舌头从他的嘴里抽出来，看向旁边，天边渐渐升起来的暮色让你想起橘子味的水果糖，甜丝丝的，简单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