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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顾江试了无数计量隐瞒父亲的死,却最终以失败告终,顾太太预料之中地加重了病情。也是那一年,你知道了什么叫孤独。
      期末考试结束了,你考了全班第一,还被评上了三好学生,你高高兴兴地举着奖状冲进病房,看到顾太太正靠在枕头上坐起来吃橘子。生病以来,她从来没有那样精神过,你高兴极了,赶紧举着奖状给她看。
      顾太太摸着你的头夸你,并向旁边的病友炫耀你的能干,阳光轻盈地铺在被子上,薄薄一层,也足以慰藉你心底的不安。
      你说:“妈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顾太太说:“我觉得病应该快好了。”
      你扑进她的怀里,她紧紧地抱住你,摩挲着你的背,每一次摩挲,都带着母亲般的温柔。你太小了,怎么知道她抱你的时候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不让你发现,她早已经没有力气了。
      几天后,顾江也放假了,放假第一天他起了一个大早,比你先去病房,你看见他提着保温桶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知道已经追不上去,就索性跟在后面。母亲的病房就是楼梯口的第一间,你爬上楼梯,在病房外面突然听到“砰”地一声,然后是顾江撕裂的哭声,你知道,你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顾江继承了老顾在警局的工作,他也成为你唯一的亲人。
      你一定还记得,你气急败坏地跑到警察局,冲着老顾的同事闹脾气,原因只是因为你看到他们脚上的皮鞋,而你只穿了普通的布鞋。你哭着说:“你们自己穿皮鞋,却给我穿布鞋,就是欺负我没爹没娘!”那年,你十岁,没有人会理会你的无理取闹,可能有人,因了你的过往而默默落泪摇头,你吵着要吃的,可能有人看着你年纪小买给你,却再也没有人像老顾一样给你一个家。所以你过早地明白,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你不吵着要,就永远没有得到的可能,所以一分一厘也要拼命地争取,你怕了,你害怕再次失去,因此,你经常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跑到警察局去“找麻烦”。

      有几年的时光,你和顾江住在老顾的房子里,你们是兄妹,更像是朋友,就像很多年前,他帮你挡老顾的打,你们之间有一种别样的默契,你想到他,心底总是踏实的,因此你总是想到他。
      安云的出现令你猝不及防,她的到来好像给黯淡的客厅带进一抹亮色,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与她的目光相撞,她是那样明媚,在与你对视的一刻,露出温暖的微笑,让你的心为之一颤。你很久都没有忘记那一刻的颤抖,很多年以后,你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相遇的那一刻,是震颤,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
      她有着少女般的身形和体态,洁白无瑕的长裙垂到小腿,脚踝纤细,白如玉石,那时候你正在烧菜,从油烟呛鼻的厨房出来与她相遇,你突然感觉身上的围裙那样俗气,配上肥大的运动服,更是粗不可耐,你想赶紧躲进厨房,却被顾江叫住了。
      顾江说:“小满,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安云。以后可能经常来咱们家做客。”
      那年你已经十六岁了,没有人告诉你,你也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底就怎么都不是滋味,好像多年以来,顾江为你撑起的这座安逸而温馨的墙顷刻之间被打出一个洞来,让你就此担心它会不会坍塌。
      她站在顾江身旁,像一只兔子站在豹子的旁边,你才突然发觉,顾江已经那样矫健高挺,你看着安云的身体不自觉地向顾江倚靠,就像看到了自己。
      你看着顾江说那句话的时候,两颊渐渐地泛红,眼神不自觉地游离出你的目光,从来不结巴的他还险些打了一个磕巴,你浅浅地点了点头,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没人知道,你的心里装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一点一点磨砺你每一处的柔软,每一处的脆弱。顾江在你面前为另一个女孩儿脸红,让你愤怒,更令你难过,你觉得安云在和你抢夺哥哥,也许,不止是哥哥。
      但安云似乎并不在乎你的冷漠,晚饭的时候,她与你对桌而坐,说话细声细语,连对你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幅度都好像经过反复训练似的恰到好处。顾江忙着给她夹菜,当然就忘了你,还是安云想到你,她好像永远都带着笑,好像天生就长着一张笑面,她夹起一块鸡肉放在你的碗里:“听你哥说,你从小就喜欢吃鸡胸脯肉的。”
      “我今天想吃鸡腿。”你一边说一边把那块肉甩到顾江的碗里。
      安云望着碗里啃了一半的鸡腿说不出话来。顾江说:“我的给你。”然后将碗里还没来得及吃的鸡腿夹给你,那是安云刚刚夹给他的。
      你大口啃起来,说:“我哥从小都是有啥先给我。”你看到安云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只是轻轻地一下,被你发现了。你在心里轻蔑地笑了,然后放下碗,对顾江说:“哥,我今天作业少,就把昨天的衣服洗得差不多了,还有两条你的内裤,我先去洗了啊,你们慢慢吃。”
      你看到安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低头假装夹菜。顾江也脸红了,终于结巴起来,说:“我……我自己就能洗。”他睃了一眼安云,看到她火烧云一般的耳朵,感觉自己的两个耳朵在发烫,你看到顾江窘迫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回屋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绝望与痛苦,就有多少难以分割的漫漫长夜,对你来说,最难挨的,不是寒冷,也不是闷热,不是你看到顾江和安云在黑着灯的楼道里借着月色拥吻的那个夜晚,甚至不是你失去养父养母的那些难眠之夜。你最难挨的,是有关顾江的所有的黑夜。他是把你拉出黑夜的那个人,也能将你轻而易举地推进黑暗的深渊。

      顾江只是发了一次高烧,你小时候经常生病,却从没有比顾江这次发烧严重,这场烧,彻底烧毁了顾江的人生。
      安云再也没有出现。但是你反而有些难过,你宁可是她,挽着顾江健硕的臂膀走进婚礼的教堂,在庄重的颂歌中接受所有的祝福,一切结局都比现实发生要好太多。
      顾江无法继续工作了。这一下,生活的重压全部背在了你的头上,你不会想到有一天,高大健美的哥哥要靠自己来照顾。顾江在那次高烧后留下了毁灭式的后遗症,不犯病的时候他是顾江,是哥哥,但是一旦发病,他就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了。
      因为药物的原因,顾江的体态完全变了,他引以为傲的身形日益臃肿,终于不复原貌,发病的时候,你根本就压不住他。
      刚开始的时候,他能意识到要发病了,就在自己抽搐起来之时大喊:“快压住我!快!快!”你身材娇小,对于他愈发庞大的身躯根本就无能为力,所以从此都不再锁门,邻居都是警局的同事,好几个都和老顾交情不错,一听到顾江的大叫,就会立刻跑过来帮忙,几个大男人一起上,能将顾江压下来。
      你比任何时候都害怕黑夜降临的原因,就是因为在夜里,任何悲剧都可能上演。你不能再失去顾江了。

      陈叔叔是老顾生前最好的朋友,晚上常来家里看你,也害怕顾江犯病,你一个人吃不消。顾江生病以后,他来得更勤了,大多原因就是怕你闷,顾江是唯一能和你说话的人,但他生病以后,就常常昏昏沉沉的。
      夏天彻底结束了,空气里漂浮这清冷的味道,令人郁郁寡欢。你一边洗碗一边听陈叔叔说警局里的趣事。陈叔叔突然说:“小满,你哥现在是这么个情况,你想过以后的事吗?”
      这个问题你怎么会不想,但是你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叔叔又问:“就没给自己打算一下吗?”
      你的笑里盛满了苦涩,听着哗然的流水声说:“打算什么,我连命都是别人捡来的,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满足了。”
      陈叔叔说:“你不能这么想啊,孩子。”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想起来九岁的生日,老顾郑重其事地对你讲起你的身世。老顾指着挂历,对你说:“那天啊,我从医院准备回单位,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发现了你,你知道你哭得有多可怜吗?哎呦小脸都哭紫了。”老顾学着婴儿哭泣的样子:“哎呀,是哪个糊涂的妈妈把这个小娃娃给丢了呀!”?你眨着眼睛看着老顾,像是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老顾继续说:“当时啊,我也想不了那么多啦,赶紧就找大夫去了。嘿!这他妈的,问了一个溜够愣是没人理我!”最后,这就是前面说过的,你成为了老顾的孩子。
      “小满,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小满吗?”那天你一边吃饭,老顾慢悠悠地抿着酒问你。你摇头。老顾把墙上的挂历摘下来,放在腿上,把你搂过来,他指着挂历说:“你看,这是今天,一九七五年的这一天啊,我把你抱回了家。这一天也是中国一个重要的节气,每一年都不太一样,可能前后差一两天。”
      老顾继续说:“但无论怎样,小满是万物生长稍得盈满的时候,过了这一天,更加辛苦的劳作才要正式开始,在劳动中等待丰收。”
      “那丰收的那天叫大满吗?”你天真地问。
      老顾笑着摇摇头,你说:“那小满是小丰收,劳作那么久,不会有大丰收的大满吗?”
      老顾看着你,把挂历重新挂回到墙上,把你放到他的腿上,说了一句让你记忆深刻的话,虽然那时你只有九岁,听不太懂,但总觉得那句话里的意思并不是靠字面去理解就够的,那句话你今天想起来依然会陷入沉思。他说:“孩子,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要求圆满,圆满这件事,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愿望,即使有,也十分短暂。”
      万物生长稍得盈满的时候,或许,是最欢愉的时候。

      “我能有现在的生活,我有哥哥,有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还求什么啊。”
      万物生长稍得盈满。
      “因为不满,才要去奔嘛。”陈叔叔说。
      你笑着没有说话。
      “我们,找着你妈妈了。”陈叔叔说,这句话混在刚才的话后面显得那样突兀,但好像之前所有的话都是在为此做铺垫。
      你听到水声,哗啦啦地流进下水道,好像能听到它们经过管道时扭转柔软的身体的呻吟。你关掉水龙头,呆呆地看着水池光滑的内壁。妈妈。你的脑海里迅速地翻飞着有关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名词的记忆,最终寻找到你始终不敢开启的温柔往事,都和顾太太有关。
      陈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你的身后:“她挺想见见你……要是,你爸在,肯定也希望你去见见。”
      陈叔叔真是聪明,抛出了老顾。
      你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么多年,你无数次渴望过她的存在,在你小学毕业,填写家人信息的时候,在你磕磕碰碰的青春期,惊慌失措地迎来月经初潮的时候,在你听到同学抱怨自己的母亲如何唠叨的时候,在你第一次听到顾江生病的消息的时候……直到你一个人勉强扛过所有需要支撑的漫漫长夜,你发现好像自己可以坚强地漂泊半生,接下来也能独自面对时,突然,母亲出现了。你不知道怎样接话,打开水龙头,拼命地将手洗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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