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情集》胡碟乱步

3、雪落孤鸿过（二）

　　因广陵身上的衣服实在是穿不了了，虞子洲便带他去买些衣服。换上新衣后广陵格外高兴，干活也起劲。他手脚快，干活细心，手搬肩扛，清洗物件，样样都让虞子洲放心。广陵也是乐在其中，抢着活来干，说是为了早日把这些吃穿住食的钱还清。
　　“怎么，你还想去别的地方干活？”虞子洲站在梯子上取东西，笑着问他。
　　“那不行，这里这么好，不赖着就是吃亏了。”广陵也笑，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本来安静的店里多了一个人，便多了些人气，要比往日热闹。两人时常会一起靠在窗边听街上大叔们讲各种政事。
　　热闹也不仅仅体现在这里。
　　虞子洲向来晚睡早起，广陵没来的时候就是呆在书房里整理典籍或者在仓库里修复破损的物件，深夜方休。广陵来了以后，知道他这个毛病，除了打工外便加了一项任务，每晚催虞子洲睡觉。
　　刚开始虞子洲是不管他的，嗯嗯啊啊的应下就继续干自己的事。广陵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便赖在门口不走，扬言老板不睡觉伙计不休息。几次以后虞子洲就没法了，只能顺了他。
　　因为广陵这人怪得很，他干活干好的前提就是晚上好好睡觉。这是虞子洲损失了三块玉佩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这一晚，广陵比以往晚了许多才来催他休息。
　　虞子洲偷偷打量着广陵。这人眼角有些发红，声音也是沙的，袖子上沾了些纸灰，是出去了一趟，看鞋底的泥，还是去了郊外。
　　“丘平，”虞子洲叫了他一声，“你去拿些酒来罢，我今晚想喝酒。”
　　广陵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再回来的时候，取回来了一壶酒和几碟小食。两人就着这些吃食，慢慢聊了起来。室内的火光还是暗的，恰巧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室内的物品像是覆了一层糖霜。
　　“明早做些糖霜糕罢，”虞子洲给广陵倒满，“你做饭确实是好吃。”
　　若换以前，广陵会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开始说该如何才能把那道菜做好。今晚却不一样，他默了一会，轻笑道：“其实以往我是不会做饭的。我娘让我学的。”
　　虞子洲将杯沿按在唇上，静静听着。
　　“我爹是县令，但动手能力极强，常做的便是给我娘下厨。我娘又觉着，倘若我这个兄长五体不勤终究不行，是个人都得学会干活。虽然每次我要洗衣扫地时她都抢过，推我去读书练武。后来娘病了，便将一大家子交到了我身上。我下面还有一位妹妹，是我和兄长一起拉扯大的。所幸那些年练下的手艺，逃亡的时候没饿死。”
　　他抬眼，看着对面的虞子洲。他看到虞子洲握着杯子迟迟不饮，平日里清亮得甚至有些冷的眼睛如今却起了波澜，里面像是盛了一潭水，此时照入月光，浅浅的碎了满眼的波光。
　　他好像有些喝醉了。
　　“病了？你那时多大？”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了“扣”的一声。虞子洲认真的看着他。
　　“十四五吧，我兄长是十六。产我妹妹时，娘落下了病根。妹妹四岁的时候，我爹去守城墙了。再过了两年，乡里人说，我爹被压死在城墙下。他救了一个很年轻的士兵，那士兵回来后跪在我家门口磕头，大哭，说对不住，说做牛做马也要偿还我家。谁的命都是命，尤其像他们那样的穷苦的人家，去当兵就是为了给家里寄那么几口吃的。但是我爹的命也是命啊。谁的命不是命？而且你知道吗？我们本来，我们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他语调缓慢，声音平淡，却莫名的让人的心一寸一寸凉下去。
　　“有能力的人在其位不谋其职。我爹在很早以前就给上面的人报，说城墙要修，说百姓收成不好，上面的人有谁听了？他会去到我的家乡，便是因为在内城被人使绊子，被贬过去的。我兄长建了支平民军，便被人上书，孝廉的资格便丢了。我们一直都在向内城求助，但是始终都是石沉大海。内城的人过得如何，如今我是知道了，吃着人血撑起来的。
　　“爹走了以后不久，娘也跟着去了。我庆幸呐，这样她受的苦少了太多。兄长去替了父亲的位置，没几天，也跟着去了。我带着妹妹逃，但是能逃到哪里去？内城被叛军攻破的那天，妹妹是死在我怀里的。她在先前便染了病。我看着她慢慢没了气息，全身脏兮兮的。”
　　虞子洲哑然，别过头去。
　　“倘若内城的人给外面的人个机会，我最起码保得住我妹妹。最该死的，是那群内城的人！那上位者，死的好！”广陵声音骤冷，放在桌沿的手握指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虞子洲一惊，定定的看着他。
　　一阵长久的沉默，房间内的月光仿佛定住了，凝固在物品上。
　　“……原宥，今晚是我爹的忌日，所以说得多了些。”广陵勉强笑了笑，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空了，“也不早了，我们都去休息罢。”他拎着酒壶，有些步履不稳的往外走去。
　　门被关上了，虞子洲却一直看着门，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室内的月光流动了起来，忽明忽暗。
　　他慢慢站了起来，望向宫城的方向，那个他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