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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18、浮云 ...


  •   山色空蒙,峡谷里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蒸腾上来,连下了一夜的暴雨,寒气从湿漉漉的毛皮里钻进来,是一种让人挥之不去的缠绵的冷。
      华盖下的将军端坐于马上,眼前浓郁的苍青色却让他心中发虚,仿佛一只无声的大口,要将他的万千兵马一口吞下。生自白山黑水的他,本不惧这南地的山路崎岖,在那样滴水成冰的家乡,尚且不畏严寒,这结不成冰的春雨,润物无声,又何足惧?
      而曾经横扫千均的铁骑重甲,富平的千里旷野中冲乱了两倍于己的宋军,从未尝折戟沉沙,此时却陷入了柔软的烟雨之中,山路泥泞,前方是失足便会万劫不复的深渊,头顶是望不穿看不透的阴霾雾霭。伏在马下的士兵们连声咒骂着天气,没脚的泥浆又使得队伍寸步难行。医官在简易的棚布下忙碌,无数伤兵排成队伍,在雨里被浇得脸色青白,混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他们只取下甲胄遮挡一下脸,免得气都喘不过来。而暴露的伤口正在春雨里一点点开始溃烂发脓。
      “放晴了!”有人站在一块高地上欣喜地叫起来。
      只是这喜讯还未传到队尾,也不过一时半刻的样子,刚刚淡薄了一些的雾霭重新被谷里另一片积雨的厚云取代,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落到脸上生生地发疼。
      有一骑策马到谷前,山道上泥泞不堪,战马再无下脚之处,已经跑伤了无数匹良驹的传令兵翻身下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开队伍,向着中军的华盖奔过来。
      “禀元帅,乌鲁、折合军前锋营已过凤翔山北上,不出一日的脚程,便可与我军会师于和尚原。”
      “是两日。”马上的主帅阴沉沉地看着跪倒在地上,满头满脸水渍的传令兵,身侧的副将似乎要说点什么,他抬手压下,缓声道,“前面泥石阻道,没有马,即便有熟悉山道的村民指路,一日之间也绝到不了这里。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我们的辎重还在路上……”
      话音未落,“碰”地一声尖利的啸叫破空而过,金人的队伍如临大敌,这是宋军发响箭攻击的信号。
      “盾甲兵,列阵回防!回防!”
      “回防个屁,还不赶紧就地隐藏。”马上的男人用腰刀挥开连发的箭矢,有一枚被一刀两段失了准头,却是没入他爱马的腰腹。身下的战马本是重甲护身,然而那枚箭力透千均,硬是从接驳处的缝隙里插了进去。
      身侧的亲兵急急抢上去,才勉强扶起坠马的将军,好在宝马是千金难得的良驹,即便受伤也未踩踏了主人。
      从头顶的浓云雾霭中射来比雨丝更密集的箭矢,铺天盖地压下来,叮叮当当落在甲胄盾牌上,犹如泼豆。而每一尾羽箭都长着倒勾芒刺,豁开的伤口鲜血淋漓,却绝无可能轻易拔出,否则更加血肉模糊。队伍里连绵不绝的惨叫哀号,瞬间谷内犹如修罗道场。
      顾惜朝站在山石上,却并没有往下看,那条山道是他之前找教中工匠仔细丈量过的,站在山腰如何能不见其人而架弓瞄准,做到箭无虚发,骑射营都曾经操练过。山风刮过来,终于渐渐吹散流云,白色氤氲自他脚下流淌而过,此时的青衣教主仿佛端立浮云之上。
      白甲的探马匆匆赶到他跟前,“禀教主,金人向后山的隘口退却,队伍并未溃散。”
      “四皇子果然治军有方,只是如今这大雾的天气,纵使丢盔弃甲我们也看不见。”他转过身来,“凤翔山的乌鲁、折合军到哪里了?”
      “前锋营离此80里地。”
      顾惜朝看了看北方,默然不语,良久才指指那座巍峨的山头,向身侧的萧旭道:“萧堂主,其实我最想去的是那里,若能插上一对翅膀,底下完颜宗弼再来十万大军也不足惧。”
      萧旭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自然知道飞鹰早已将金人粮草辎重所在报告给了中军大帐,然而他们的人手毕竟有限,再无多余的兵力拨冗过去。
      云开雾散,近午时这条山谷内才真正放晴,顾惜朝未及观战,早已翻身上马,“传我教令,骑射营退向隘口,伺机埋伏,奔雷营随我向凤翔山截击乌鲁、折合部,出发!”
      一山之上,十雾九雨,离开这一方晴日,顾惜朝带领的马队已经没入另一片雨云之中。到了前方卡子上,再无可以策马的平缓之地,千人的队伍齐齐下马,犹如铺到地上的浓雾,顾惜朝轻功极佳,青色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的战甲中行得最快,自然十分打眼,衣袍早已被水雾浸透,湿淋淋搭在身上,并不如之前教众看到的那般超尘脱俗,飘逸如仙,然而教主的凌厉之气却是感染着每一个人。经年奔走,没有一个人的脚下懈怠一分一毫,纷纷紧紧地跟在后头。
      疾行半日后到了下一处营地,凭着教中极其灵活地调动,800匹战马已经从另一处赶来这里到位,顾惜朝瞧瞧身后的队伍,虽则疲累,然而士气如虹,今日休息一晚,明日乌鲁、折合军到阵前时,当能以一挡十。
      未等他吩咐下去,白虎堂的几位掌事已经下去督挖战壕,布置集雨沟,绊马绳,排箭机关,保证敌军在第一方的冲阵之后便折损大半。
      “教主,事事亲历亲为,乃是嫌弃我们这些属下无能了。”一位单肩袒露的青年向着顾惜朝一拱手,头上身上因得干了半天的力气活,已经满是汗水,在春寒的天气里竟蒸出热气。
      顾惜朝是认得他的,此人名杨琦,武功谋略都不算低,原是奉命来督挖战壕的,他倒是和众兄弟们一道赤膊上阵,干得热火朝天。
      顾惜朝点点头,本想数落他几句,职责所在,既是督挖,何必代俎越庖,抢别人的活去干,没得耽误了正事。可是突然之间,又觉得自己未免苛刻得不近人情了。换成戚少商,大概是不忍背着手立在那里看手底下的兄弟们干活。心中晃过这个人的影子,马上摇摇头冷笑,顾惜朝,你这是承认自己行事苛刻不近人情么?君子远庖俎,这种力气活自然是别人去干!戚少商算老几,休得让他来扰乱自己的心智。
      众人换下了湿透的衣衫,纷纷入帐稍事休息,天色刚刚暗下来,突然听得远处连着几声响箭闪过,隐约似有开山炸石的声音响过,而后地动山摇,犹如闷雷般的轰鸣贴地而来。
      顾惜朝一惊,大雨滂沱之下,山间多震,泥石滑坡常有,是以当初选择驻军营地时,特意避开险坡之下,倒不怕敌军引山洪攻击。然而刚刚明明先听到了响箭,这是迎敌的信号,难不成附近竟有伏兵,声音又是极远的,伏击的显然不是他这里。
      外头已有人气急败坏道:“混帐,慌什么,是哪一份子的人马在山那边?”
      “那里并无我教的人马驻扎,不清楚。”
      顾惜朝已经步出帐外,伸手点过几名亲兵,“来人,牵马过来,随我前去探探虚实。”
      杨琦上前到,“教主不可以身犯险,不如我率探马前去,不久便可将消息带回来。”
      顾惜朝道,“也行,快去快回,切忌逞能。”
      外面淅淅沥沥一直下着雨,身后有小厮打了伞上来,顾惜朝一身湿衣因得刚刚急于翻阅吴阶自武源镇发来的战报,一时还没有换下。他抬头看了看雾气中晃动的人影,手底下的兵训练有素,自听到动静那一刻起,早已将远近几处营火纷纷熄灭,这些人对他皆怀着敬畏之心,有的也在闲暇时分在他背后议论一些是非,言谈之中莫不是一片叹服之色,纵然随进随出的茶水小厮,也常常低着头唯唯诺诺。
      与吴阶交换的,是在阵前光明正大扯一面教中的旌旗,自己之前已在朝廷领了职,现在养了厢军,临安府的皇帝,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禁军大败于富平,今后的大宋若想保国,必得尚武,军权外放已是不争的事实。
      真正这一刻全部握在手心里时,又当如何?
      似乎,也就这样了。
      他禀退小厮,在风雨里伫立良久,春寒中已有新芽破土而出,山间即便比平地冷上几分,可是杜鹃花的甜香已经从各处弥漫开来。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潮水般一一涌过来,冲蚀着他坚冰一样冷硬的心,那些逝去的终将逝去,万代千秋,洪荒宇宙,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仿佛哪一年的江南,柳绦飞舞,香风浮动,年轻的伶人抱着琴自湖边经过,惊鸿一瞥之下,回眸巧笑盈兮。
      又仿佛哪一年的汴京天桥下,围场卖艺的少年,飞刀破空而过,钉在少女如云的鬓边。
      自然,还有那一年的旗亭酒肆前,剑客向着书生道:“我没有把你当作兄弟,我把你当作知音。”然后咧开嘴,笑出一丝傻气。
      其实还是如烟的过往更叫人留恋一些,只是他知道他不后悔,不走到今天,他何尝甘心?
      不记得在雨里站了多久,直到马蹄声破开纷乱的思绪,顾惜朝回头,看见杨琦带去的人马已经返回。黑影绰绰间,看不清马上谁是谁,只有白色战甲在雨中若隐若现。
      杨琦翻身下马,远远地一路跑向大帐,一路大呼,“教主!教主!”
      “我在这里。”
      杨琦并未马上禀告战况,反是一拱手道,“教主,你看看我带了谁来?”
      黑暗中顾惜朝看不清那张脸,然而一头长发不髻不冠,只草草扎了一束,大步流星的走路姿势,提着剑昂首阔步虽重伤累累也丝毫不减凌厉之气的,不是九现神龙,还能是谁?
      “戚少商?”时光流转,本该习惯了这不死神龙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到跟前,然而之前的顾虑担心真正放下时,他还是很明确地意识到了一种叫做喜的情绪。心里是喜的,嘴上还是漫声道,“我只道你死在凤翔山了,怎么,又来这里与我抢功?”
      “对不住了,顾兄弟,又教你失望了。”戚少商只有一口白牙,在夜色中晃眼得如同猛兽。
      杨琦一时间竟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顾惜朝说的抢功,是调笑话还是真的生气,原先描述战况的话到嘴里打了个转,竟是不敢说出来了。
      “外头这么冷,教主何必还在雨里浇着,你若喜欢淋雨,戚某本该陪陪你的,不过……啊嚏!”戚少商夸张地打了个喷嚏,蹭蹭鼻子,“依咱俩的交情,虽不指望洗个热水澡,好歹能有点火烤烤吧?”
      顾惜朝闷哼一声,负手走向自己的营帐。戚少商不管他答不答应,已经自然而然跟上前去。
      里面炭火换过好几回,早烧得暖烘烘一片,戚少商七手八脚地脱下湿透的衣衫,全身上下好几处伤口还在渗血,好在不算严重。
      “本来还可以早一点到你这里,我一头一脸的血,又被雨水一浇,怪吓人的,就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这才来参见教主大人。”
      待到他大大方方解起裤腰带来,顾惜朝终于别过脸去。
      “哎,你湿衣服穿着不难受么?”戚少商看见塌上有身换洗的干净衣服,知道是小厮为他备下的。
      “不劳你费心。”
      戚少商觉得有必要作弄他一下,于是笑道:“你不换的话,我可不跟你客气,就穿走了啊?”
      顾惜朝一愣,合着他是看上那身干净衣服,而不是心里惦记他冷不冷?于是冷冷一笑,“咱俩身量虽然一般高下,可是我比你略微瘦一些,这身衣裳你怕是穿着不合适。”
      “小气就小气了,说什么不合适!”戚少商将挂刀的架子挪到火盆跟前,然后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晾上去,这才翻身上床,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裹起来。“你别说,我当年在连云寨,嫌他们七个的土匪调调太浓,也曾经一身青衣作文士打扮,而且特意叫人在肩上打了补丁。”
      顾惜朝满头黑线。
      “你真的不把湿衣服换下来?”
      顾惜朝起身,脱下外袍,解开封腰,然后将湿搭搭的衣服抛到架子上。
      戚少商坐在那里,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笑盈盈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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