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之上(戚顾)》公路飞行

33、10、雨幕

　　墨云几乎贴着地面滚过来，豆大的雨点像从豁开了口的黑布袋里倾泻而出，狠狠地砸到干涸的泥土里，只片刻功夫，泥与水混成一处，轰鸣的暴雨和马蹄声纠缠不清。
　　戚少商抬头，冰冷的雨水从发稍沿着脖子，一路淌入衣襟，刚刚明明还炎炎夏日，闷热欲狂的天气，他心道这天上宫阙琼楼玉宇果真是不胜清寒的，否则自那上面落下来的为何除了雹子，连雨水也如透骨冰屑？在暴烈的冲击下，连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道那个人会怎么样。回头是一片茫茫的雨雾，以及纷乱模糊的人影，远处隐约可见魔教的队伍正从左翼拉过去，在一片苍青色的天地里那些白色也显出黯淡的灰，哪里还看得清顾惜朝的影子？
　　暴雨很好的隐蔽了马蹄声和本该扬起的烟尘土灰，以至于当队伍贴近营地不足三里地时，哨塔上被风雨卷得缩成团的几个兵卒才自雨幕里瞧出了端倪。
　　“有敌情！”
　　示警的锣鼓淹没在雷声里，像濒死者微弱的喘息。

　　“从这里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啊。”少年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背风遮雨，明明是个看戏的好地方，无奈眼前只水茫茫一片。
　　“我们果真不出兵相助吗？”
　　“火速入开封府，接管城防才是当务之急，此番袭营的消息传回北地，少不得金人又要出兵。大军从边关开过来，快则月余，再慢中秋也能到这里，届时才是动真格的，若没有万全的准备，此番西征便真是小打小闹做做样子了。至于戚少商，你以为他就愿意听从康王的号令？他不信康王，更不信我，也许我们在他心里都是谋朝篡位的阴险小人。当年在连云寨之时他宁肯顶着土匪的名号做义军，也不愿意受朝廷的招安封个一官半职，如今赵氏天下岌岌可危，他更不可能去扶植一个他早就看不上的朝廷。今日里他可助我们攻城掠地，明日他一样会对我们操戈相向。”雨雾漂湿了他的衣襟，迷糊了他的脸，但是风雨里他的声音一字一顿，于是方乘风心道，此人到底还是想做名将，而非大侠。
　　“我们丢下他就这样入城，你不怕戚少商更对你心生嫌隙？”
　　顾惜朝眼望着棚子外凄风苦雨，远处刀剑和呼号之声都被淹没，他却仿佛能看见能听见一般，“他在试探我，也在试探康王能走到哪一步，毕竟如今除了金人，想自立为王收复河山的枭雄不胜其数，西边有飞云寨，五马寨，东面太行山的八字军原是朝廷派去招抚流寇的，如今已然分不清是兵是匪，还有河东的王善，号称义军七十万众。自方老教主殉教以来，我们也分化了数支，南边已自称白莲教，不愿意再听从教主号令。康王除了一个赵氏宗室的空架子，他还有什么？手底下的兵马都不是他的。宗泽老将军已年届七十高龄，如果……辛苦召集起来的几十万众多是各地义军，瞬息之间便可一溃而散。看看韩良臣吧，他受命勤王，却也按兵不动，尚在观望，这会子倒跑去南边练水军了，这不是未雨绸缪么？”
　　方乘风“嘻嘻”笑道：“这么多人里，你说，谁是英雄，谁是枭雄？”
　　“乱世，谁能识得英雄？”顾惜朝扯扯嘴角，“谁能驱除胡虏，一统天下，解救苍生于水深火热，他便是英雄。戚少商也在迷惑，他希望看准了谁是英雄再下注，搞不好，要到万不得以时才会选择押在我们身上。”
　　“我以为，他是你的知音，终是要和你并肩而立的。”
　　顾惜朝眼帘微微下垂，仔细看着近前已经一片汪洋的泥水，雨势一点也未见缓和的样子。“你觉得他还可信我？”
　　方乘风把手伸过去，抓牢顾惜朝的腕子，突然脸色变得郑重，“我是信你的。”
　　顾惜朝低头，那只握紧他的手显得过分纤长了，他扯了个讥嘲的笑，轻轻抽回手，“信我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有心取而代之，做一教之主。”
　　顾惜朝心下一凛，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方乘风似笑非笑，顾惜朝倒显得坦然了。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正有此意，你待如何？”
　　方乘风莞尔，“我教之所以四分五裂，便是我这个教主不能服众。想必你也知道，教中圣物一直流落在外，乱世奔波里的苍生，为生老病死所苦，他们唯一的希冀便是光明大神带他们脱离苦海。各派长老和教众，祈望神迹的指引，愿意追随那位天选的教主，他是谁，无人知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顿了顿，表情又变的狡黠，“顾左使，其实我不信有所谓的光明大神，你信么？”
　　顾惜朝面色略一尴尬，随即直直地迎住方乘风两道向上望过来的目光，嘴角轻轻牵了一个弧度，“你的万千教众不是都信么？”
　　方乘风猛地拿拳头锤了顾惜朝几下，大笑道：“顾左使果真是个妙人！”
　　顾惜朝对这种貌似亲热的身体接触很是不惯，眉头微微一蹙，到底还是忍住了。
　　风雨里传令兵的铁蹄踏着泥浆疾奔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泥水里，雨水自他脑后砸下来，溪流一样从嘴角挂成一道瀑布，“禀教主，前锋营已达城门外，属下着人入宫通报，张太宰回话说恭迎大军回京。”
　　方乘风倒没有大喜过望，反而狐疑地回头看顾惜朝，“这姓张的非但不以皇帝自居，还如此配合地洞开城门迎接我们。官至太宰，他不会入我教做劳什子教徒吧？”
　　顾惜朝没好气地道：“我们是挂着宗泽大人的名号来的，张邦昌是给大宋朝的军队洞开城门，你以为呢？”
　　方乘风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是教主，并非皇帝啊！”
　　顾惜朝翻身上马，人已经钻入前面的雨帘里，泼泻的水瞬间濡湿他的衣襟，“那边很快要鸣金收兵了，我等即刻入京，切不能让戚少商率军占了先机。”
　　“你们刚刚打那赌我也听见了，如今你不战而退，那套魔功心法，果真要传给他了？”
　　“他不会练的，几张废纸罢了，他要便送他去。”顾惜朝扯扯嘴角，“时候不早，教主请！”
　　方乘风看见雨水浇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浓密的睫毛根本挡不住雨水侵袭，全都流到眼睛了，饶是顾惜朝也忍不住眯了起来。他摇摇头道：“雨下那么大，你先走吧，我要等马车来接。”
　　顾惜朝一咬牙，什么客套话也没有，拨转马头就往西而去。尚在泥水里跪着的传令兵愣了愣，被方乘风眼一瞪，“还不跟上顾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