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棺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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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全被阴寒的内力封得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某种程度上来讲，那个人的身体里流的怕不是血，而是冰吧。他依稀记得那个晚上顾惜朝初成九幽魔功，连夜来杀他和铁手，当时他在林子里仿佛一只鬼，一个魔王。皇城一战，没有那颗熊牙，没有那柄被斩碎的剑，他的功夫原本不在他之下。有时候他觉得那是老天开了眼，有时候又不免为顾惜朝叫屈，这个人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背。
双手没有一点力气，但是戚少商还是颤颤微微伸出去探了探，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极狭小的空间里，按照这样的尺寸，以及他躺的的姿势来看，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棺材了。
难道自己要被活埋么？
戚少商微微苦笑，顾惜朝明明是那种注重结果的人，莫不是练成了九幽的魔功，心理不正常起来，喜欢上这种折磨人的过程了？或者实在纠结于过去的胜负，是以要想着法子来折腾他？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还活着，当然，仅仅是现在还活着。
戚少商感觉了一下腹中的饥饿程度，嘴唇干裂，伤口的血倒是止住了，但是血糊在身上头发上又干透以后闷在棺材里很长时间，那股子味道已经不是用腥能形容的了。这样估计，他已经昏睡了有一整天了。他抬手在几处较大的伤口上一摸，然后就咧开嘴笑了。那人居然很细心地给他缝过伤口，这个发现不言自明，他绝对不会被活埋。
他调息休息了一阵，接着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一人道：“你们再不快着点走，风雨楼的救兵就要追过来了。”
另一人道：“那有什么办法，原来只抬一口棺材的，一下子说是那风雨楼的杨总管委实狡猾，是以又弄了这么多口棺材来引开追兵，这百来斤重的黑漆楠木棺材，哪里那么好抬好搬了？”
戚少商觉得身形一晃，显然棺材已经被抬动了，又“砰”一声放下，然后车轱辘转动之声响起，也不知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既然风雨楼里有人在追击，想来昨日一战已有人传报杨无邪，戚少商一面担心杨无邪对付不了顾惜朝，恐有不测，一面又担心着老奸巨滑的杨无邪使什么阴招。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有点生气，对付顾惜朝，用什么阴招也不为过吧，反正那人也是个中高手。
棺材里的戚少商被一路颠簸着带出了很远的地方，正当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时，终于有人打开了棺材。原来这棺材盖板不同寻常，不需要铆钉钉死，而是用机括牢牢扣住，只听得“咔哒”一声，有人推开面上厚重的黑漆板。外面如同棺材里一般漆黑一片，显然仍是风高月黑的晚上。
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有人追了上来，而后青影一闪，顾惜朝探出半个头，一脸讥嘲，道：“我一早便想过，若是大当家的躺在棺材里，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是否依然丰神俊朗，一派英雄气概。”
指风扫过，戚少商的哑穴和玉檀穴被解开，使他勉强如常人般可以活动活动筋骨。
“如今遂了你的愿么？”坐起身来，尽管一阵头晕目眩，戚少商看着夜色中骑在马上的人，还是英雄气概地回敬了他一句。
顾惜朝扯扯嘴角，“如果死了躺进去，只怕更妙。”
“既如此，为何又放我出来？”戚少商看了看随从递上来的干粮和水，也不客气，一把抓过就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朝廷送往北地的那批财宝，究竟藏在哪里？”
戚少商背靠着棺材，忍不住看了看满天的乌云，想到他那句明人不说暗话，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想到某个青天白日里顾惜朝说月明千里故人来，原来是大当家的来了。想到灰仆仆的西北残亘断壁前他在雷卷和沈边儿的尸体前吟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觉得自己某跟脆弱的神经马上要绷断了。
“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屋顶上么，应该听到我说的了，那是朝廷给我扣的屎盆子。我不知道什么财宝。”
顾惜朝并不惊讶，只似笑非笑盯着戚少商，那眼神分明就是告诉他，没必要说这样的话。
戚少商苦笑：“不错，财宝所在我确实知道。这一次，你又以为只要挟持住我，风雨楼便会乖乖交出来么？国难当头，这笔钱将作各地义军抗金的粮饷，顾惜朝，这一次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了，不会再有人拿来换。我留在风雨楼做靶子，其时财宝早已运至隐秘所在。你今日杀我，明年此时，我的兄弟不过在坟头多请我喝一杯酒而已。”
“义军？名头很吓人么！”顾惜朝不屑，“你知道当年方腊起事，全盛时期有多少军队么？”
“江南六路军总数十五万，不是全部被歼么？”
“错了，雄师百万，足可与宋廷相抗。然教中人心各异，处州守将洪载拥兵四十万叛变，终致起义虎头蛇尾，惨烈收场。”顾惜朝抬头望了望阴恻恻的天空，有细雨如针尖纷纷而落，微微濡湿他的脸。那张脸在不远处火折子的映照下，苍白得有点过分了。他翻身下马，走到很靠近戚少商的地方，几乎与他肩膀挨着肩膀，一起靠在那口厚重的棺材上，那张秀气的脸上已无任何讥嘲之意，剑眉星目中闪着异样明亮的光芒。那表情恍然让戚少商想起旗亭初遇时的顾惜朝，也许多了点阴郁，然不失诚恳。他心中一惊，在顾惜朝开口说话以前，就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竟然还能以为他诚恳么？等会儿无论他怎地巧设如簧，也断不能再信他一分一毫了。
“戚少商，我敬你是英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你的风雨楼势力广布，在京城乃至江湖上都呼风唤雨，我也不否认。你我既是知音，我便知道赵家的天下你已不想守了，你并非是个迂人。只是如今师出无名，你不想背一个乱世枭雄的恶名，当然你不是怕背，而是怕天下人误会了你，届时腹背受敌，金人反可利用了去。你要等这朝廷倒了台，你在寻机会等时机，你要不要自己做皇帝我且不问，我只问你一句，金人几十万铁蹄踏过来，风雨楼能抽调出多少人马，你戚少商能守得住几座城池？”
戚少商皱着眉，并没有回答他。
顾惜朝继续说了下去，“好，我来说。连云寨全盛之时，拥有寨兵一万多人，我毁你半生基业时，寨中势力已远非昔比，我杀你连云寨的人数，还不至于比辽人所杀的更多吧？今日风雨楼在京城统领黑白两道，三十六州七十二城一百八十多处分舵，然则兵力涣散，欲调集一方谈何容易？这些年王小石在外多处走动联络往来，颇为辛苦吧？你们都是舔着刀子上的血走过来的江湖儿女，敢问果真个个忠肝义胆么？远在京城之外的分舵你都控制得住么？所以，我给你估个数。”他伸出三根瘦嶙嶙的长指。
戚少商这一回连苦笑都没有了，鼻尖脑门上的已不知是雨点还是冷汗。
顾惜朝轻笑，一脸的同情之色，“大当家的，这还不是保守估计，对不对？”
“你们的人，有多少？”
顾惜朝的目光剑一般射过来，“至少十倍于你。”
戚少商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我们更需要这笔粮饷。”
“钱给你，不可能。此时应同心协力，一致对敌。”
“我教三十万众听候你戚楼主一人差遣么？还是你风雨楼归入我教门下？”
戚少商跳了起来，“让风雨楼听候你顾惜朝差遣，莫说我不能答应，便是我手底下的三万兄弟也决计不会答应。顾惜朝，我不是不曾给过你，半生基业双手奉上，你调头弃之如蔽履。怎么，你不是说过今生不会落草为寇么？你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么？”一脸怒意变为嘲讽，“如今走投无路，到底还是入了魔教，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冰寒的眸子瞬间眯起，噙着一抹笑，清朗的嗓子里微含怒意，“如今国之将亡，敢问大当家的，何处是朝，何处是野？风雨楼劫略岁币，震怒朝廷，本是谋逆死罪，朝廷迫于金人威逼不敢声张，只找江湖人士追杀你戚楼主。对了，你们的死对头方小候爷，一边屯兵十万，随时等着勤王，一边却出入金营，一副与北地划江而治的姿态，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乱世，既然你们这些当家的掌门的皆可以风云际会，群雄逐鹿，我顾惜朝就该雌伏于山林，守着亡妻的坟冢孤独终老，还是青灯古佛，念一世经以求罪孽得减？哪一天或许你想起来，和铁手喝上一坛老酒，顺道来看看我，看我肺疾缠身，拖一条伤腿，然后感叹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也许你听我一曲琴音，还愿意可怜可怜我。”长出一口气，“我稀罕你来可怜我么？”
戚少商想反驳什么，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只沉声道：“我知道，你是惟恐天下不乱之人，如今又正当乱世。只是，顾夫人的死也不能让你回头么？”
“不用抬出晚晴来激我。”顾惜朝怒中带了三分笑，笑中又带了三分凄怆，“成王败寇，当日我只是输了，凭什么要我回头？晚晴终于死在铁手怀里，也算了却她一桩心愿吧。我一个堂堂男儿，竟要用自己妻子的性命换一个苟且偷生，她唯一所愿，便是我快跑，便是我活下去，她可想过我活在铁手庇荫下，何其可悲？”
戚少商喝道：“铁手待你不好吗？”
“好，自然好！”他前一个好说得豪迈爽快，后一个好却有语带讥嘲。“封了我的内力，一日三餐两药，晚晴若是卧病在床，他也一样悉心如此罢。可我不是晚晴，更不是他们养的一只猫狗牲畜。”
“你！”戚少商气结，“铁手没有告诉你，顾夫人临死前说过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顾惜朝截断他的话，“我生平最最珍重之人，竟没有一个死在我跟前，……”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雨丝中似乎有别的什么流淌在面颊上，“她死了以后，我也想过死，可是这条命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那两年里我不是假疯，我疯得谁都不认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除了她……还有你。自那天你来喝酒，我渐渐地也清醒了，想疯都疯不了。”自嘲地笑笑，“我又能如何？我也希望能信你们所谓的侠义，因为晚晴一生所愿，便是我成为一代大侠。可是我的心根本不在江湖。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打打杀杀，一生里可谓快意恩仇，潇洒来去，需知以武犯禁，以何制武？若是人人都像你们这些大侠天天里提着刀子行侠丈义，惩恶扬善，还用四大名捕做什么？哪一朝哪一代的国泰民安是靠侠义得来的？”
戚少商沉默了老半天。夜空里雨丝渐粗，砸在脸上竟微微有些刺痛。半晌，他叹了口气，“你读的书比我多，我说不过你，我只知道所谓侠义，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他日金人来犯，若魔教能与风雨楼携手抗敌，那自然好，若是想趁乱起兵，为一己之利得天下而做有违侠义之事，我们势必再次为敌。”
嘴角微扬，“这么说，大当家的现在未将我当成敌人？”
戚少商浑身内息被制得死死的，听得他这么说当下脸一黑，半晌，他有气无力叹了一声：“我明白，如你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心向天下，可你的天下是尸山血海铺就。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戚少商一息尚存，也一定设法阻止你。”
顾惜朝忍俊不禁，“大当家的莫非这辈子最大志向便是与我为敌？”
“你如今武功深不可测，但若是单枪匹马，也不足为惧。当年我联合六分半堂，有桥集团，还有无情等十三人与战神关七交手，连向不出手的风雨楼军师杨无邪也被卷入混战，我们这么多人却仍然力不能敌。然则关七半疯半傻，武功再高，若不能一呼百应也势单力薄，你的武功毕竟还不如关七，我真正怕的是你身后三十万众魔教子弟。”
顾惜朝莞尔，“我顾惜朝不过教中一介跑腿的龙套，教主又并非在下，戚楼主不必过虑。风雨楼要联合我教的事宜，你若是因我而心存芥蒂，教中自会另派他人与风雨楼谈判，共商抗金大计。”
戚少商一时被他的话噎住，自己若反对，倒成了对他心存芥蒂之人，越想越气，怎么就不能心存芥蒂呢？不存芥蒂才是不正常的好不好？他的口气中也不无嘲讽，道：“顾左使何必自谦，恐怕你在魔教，早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惜朝听得此言，秀气的脸上顿时一片惊怒，“谁告诉你我是护教左使的？”
戚少商一愣，是啊，没人告诉他啊。孙鱼那时追捕谢寒江一直到得蜀地以西的魔教总坛，结果损兵折将受了重伤被人送回京城，清晨打开门的时候只见人裹在一条棉被里躺在屋檐下，连谁送来的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顾惜朝如今在教中是何身份。总不成告诉顾惜朝是某个晚上他做梦梦到的。然而下一刻，他也一脸惊怒，喝道：“这么说是真的？”
他一时气急攻心，直想一掌当头拍下，哪知醒过神时，反是顾惜朝伸过手来扣住了他的脖子。可不是，自己如今内力被封，哪还有半点对敌的能耐，便是个寻常武夫，也能轻易收拾了他。
但是九现神龙毕竟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一招小弃妻擒拿手当即扣了上去，这一手当年群斗战神关七之时他曾亲眼目睹对方使过，回头苦思许多个日夜才渐渐悟透，手法极之巧妙不说，唯好在不需多少内力也可挣脱对方钳制。
顾惜朝一爪扣下时，并非要全力至他于死地，哪里晓得一时之仁，竟被他以一个擒拿手挣开了，想到以前此人三番四次从自己手里逃脱，顿时一股冲天怒火勃然而生，一掌毫不犹豫当胸拍了出去。
戚少商眼见得掌风凌厉，自己又毫无抵挡之力，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身子一矮从顾惜朝宽大的衣摆下钻去，换一手蒙古小擒拿扣住顾惜朝脚踝就是一扯。顾惜朝一掌虚空，内力翻涌之下衣袂翻飞，袍角扬起，竟看不见委身在地的戚少商在干什么。待的脚上一紧，即使没有什么内力灌入，他心里也是一惊，气得一爪胡乱揪下去，抓了戚少商和自己的衣服下摆，使劲一提，“嘶啦”一声，衣裳尽裂。
边上的随从早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上来插手，眼见的顾惜朝双脚如大树般扎在地上，哪里是擒拿手能撼动的。倒是内力全无的戚少商一下给掀起来，连同顾惜朝身上的一片青色袍角，一并给扔回了棺材里。
棺材板让顾惜朝狠狠踢了回去，他飞身跃上，一招隔空打物，掌风“呼”地扫下来，整个棺材振了一振，地下野草瞬间萎黑尽折，七倒八歪粘在污泥里面。
隔着厚重的棺材板，也能听见戚少商在里面“噗”地喷出一大口血的声音。
好半天里面没动静，顾惜朝皱了皱眉头，终于忍不住，一撩袖子伸出指骨分明的手去敲了敲木板。
“你那落凤掌……咳咳……不过如此……咳咳……”里面的人哼了一声，还能听到喉咙里冒着血泡的呼噜。
顾惜朝冰屑般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意，却看得周围几个随从胆战心惊。他眉毛一挑，警告性地再拍了一掌，这一回到底留了几分力，棺材里的人登时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9、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