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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归于好 ...

  •   这次落水的后果来势汹汹,秦摇微又病了,卧床七八日,每天都似在热海冰窖中来回往复,噩梦连连,一忽儿梦到黑暗里摇晃的绣鞋,一忽儿梦到宋取予的脸。

      但她在这宫里向来是个尴尬人物,这番生病也没怎么惊动旁人。毕竟就连皇上都长久地病着,一个前朝遗脉生个病,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宋取予来过两三次,每次秦摇微都闭门不见。樱桃急得小声在旁劝:“那可是太子殿下呀!”但每次秦摇微都是眼睛一闭,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让他滚。”

      一个滚字,叫樱桃吓白了脸,人险些哆嗦起来。但白芷姑姑就见怪不怪了,照例叫人煮药、上药,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宋取予也不强求,秦摇微不见,便只吩咐了太医院好好照料。太子妃那头约莫是理亏,派人送了些礼。唯有永乐公主,照旧肆意逍遥,一丁点儿都没反省的样子。

      这天夜里,秦摇微服过药便安置休息。她习惯叫人留烛火,那隔着纸糊灯笼的一点澄晃暖光,便好似暗夜里的星似的,叫她不至于在漆黑夜色里迷了途。

      她盯着烛火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逐渐入眠。可这一眠,却没什么好兆头,她竟又梦见了幼时的事。

      一片漆黑的宫殿,犹如鬼魅的坟地。五岁的秦摇微端着蜡烛,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溜进了死寂一片的大殿里。

      这里没有炭盆,冷如冰窖。秦摇微原本就穿得单薄,不由拿蜡烛凑近了手掌取暖,小小的脚步几乎要在原地跳起来,以此热乎身体。

      “娘……”秦摇微一边走,一边轻悄悄地喊:“能不能陪我睡觉?摇微那里好冷,冻得我睡不着……”

      想起自己脚上新出的冻伤,她便险些要滚下眼泪珠子来。她本就怕冷,这几天下了大雪,她的手脚就和没知觉了似的,碰到谁,谁都说是冰块。

      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便和照看自己的奶娘哭。奶娘冷笑一声:“郡主,忍忍吧。您到底不是宋家的血脉,还是少讨人嫌为好。”

      奶娘的声音有些凶,五岁的秦摇微不敢再多说话。她知道,要是惹怒了奶娘,就连饭食都没得吃了。奶娘总说他们这宫里分不到东西,什么都得省着用,因此秦摇微比普通的同龄女孩要羸弱得多,瘦骨嶙峋,和一只流浪的猫似的。

      好在秦摇微有母妃。虽说旁人不准她称呼那个人为母妃,还告诉她,那被称作“景嫔”的女子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从民间遴选上来的妃嫔,可她知道,景嫔就是她的母亲。要不然,景嫔怎么会在看到她时挪不开脚,直到流着泪被嬷嬷推搡走?要不然,景嫔怎么会私底下派人给她吃的喝的,还要她穿衣保暖?

      秦摇微想着景嫔的脸,心底期盼起一会儿坐进景嫔怀抱的模样来。景嫔一定会掀开锦被,将她搂到腿上,一边问她怎么又瘦了,一边让她赶紧暖暖身子……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是虫吗?还是帘子?五岁的秦摇微抬头,便看到一双绣鞋吊在半空,摇摇晃晃。鞋头上绣一双并蒂莲,花开得娇嫩,好似女子的笑颜,被秦摇微手中的蜡烛照得发白。

      秦摇微惊叫起来。

      “娘——!”

      她胡乱地抓了抓,从梦中大喘着醒来。额上冷汗涔涔,剧烈的心跳声犹如鼓雷。

      眼前并没有摇晃的绣鞋,唯有梅鹊纹样的幔帐铺在头顶。

      “阿扇做噩梦了?”

      帘外传来一道沉沉嗓音。

      秦摇微轻惊,隔着帘帐看到床边坐一道玄色人影。只见那修长人影起了身,姿态优雅地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灯烛,道:“你怕黑,宫人却不仔细看着烛火,该管教了。”

      烛火刺啦亮起,照亮了宋取予深邃眉眼。他身着乌地织金的袍子,像是刚从前朝来。

      “是我叫他们别进来的,嫌烦。”秦摇微抓紧了薄毯:“太子殿下怎么来了?我病着,怕是没什么精力招待太子。”

      “孤要来,没人敢拦。”宋取予将半边帘帐撩起,挂在月牙勾上。

      帘帐之下,露出秦摇微略显瘦削的面庞。她是又病了,但依旧艳得凌厉。别的宫中女子爱将眉画作弯弯柳叶模样,她却懒修自己微微斜飞的眉,平添几分锐气。

      “那你看也看过了,该走了吧?”秦摇微没好脸色。

      宋取予没说话,而是伸手去触她的脸。指腹还没落到她的面颊上,就被她打开了。

      见状,宋取予放下手,微叹一声:“太子妃说,她落水,实乃永乐公主所为。宫女发癫,栽赃于你,实属胡言乱语,人已被她责罚过,赶出宫了。”

      闻言,秦摇微微露讶色。

      宋取予先时还认定是她推的太子妃,如今倒是话锋一转。今夜忽然跑来此处,也八成是为了这件事吧。

      想清此事后,她脸上的讶色变作一团嘲意:“殿下还真是信赖太子妃,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宋取予的目光深深扫来:“可孤只会对阿扇容情。”

      这句话,让秦摇微有些想笑。宋取予确实对她网开一面,别有通融。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宋取予都能轻飘飘一笔揭过。可这,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阿扇又做噩梦了?”宋取予从怀中取出帕巾,替秦摇微按着她额头上的汗。这一回,秦摇微没拒绝,任凭太子展现这些许点滴的温和。

      “嗯。我梦到我娘了。”

      “孤今夜就在这陪着你吧。”宋取予喃喃道。

      秦摇微轻诧,眼睫骤然扬起。她看向宋取予,昏暗明灭的灯笼光火落在他的侧颜,将宋取予高挺的鼻梁勾勒出一圈澄澈颜色。

      ——“阿扇,我陪你吧。有我在,你就不怕黑了。”

      在摇微的记忆深处,也有个少年这般和她说话。少年在一片漆黑中凑过来,凑过来,坐在她冰冷的身体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又从袖中拿出了几块破碎的糕点:“这是我偷偷拿来的,很好吃,我分阿扇一半。”

      那少年和她一般瘦,都却有一双格外明亮漆黑的眼,就像是夜晚的星辰。他灼灼地看着她,像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赠予她。

      “你不饿吗?分我一半,你会饿坏吧?”秦摇微问。

      “我不饿。我就只喜欢吃一半。吃多了,就腻味了。”少年笑着说。“阿扇,快吃吧!”

      一眨眼,这个瘦弱的少年便长大了,成了九阙之上的监国太子。他要分她的东西,也不再是破碎的糕点,而是他口中的江山。

      “阿扇,待尘埃落定,这江山,孤赠你一半。”

      秦摇微的眼睫颤了颤,原本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口中那句“我不需要你陪”也噎在了喉中。

      她到底是有些不争气。才被这人气过,可他一凑近,一示好,她便又心软了。

      她觉得这事也怪不得她,实在是这宫里的黑夜太长太冷,她若不点一盏灯,便再也无法入眠,一闭眼,便是景嫔的绣鞋摇摇晃晃。

      宋取予凑近了她,亲吻她的面颊。帘帐落了下来,将二人的影子遮住。

      *

      天方翻出鱼肚白,宋取予便起身了。前朝事多,他甚少懒惫。

      秦摇微还缩在枕间浅眠,一只脚横在锦被外,脚背的肌肤在猩红的薄被衬托下白得愈显发透,露出底下淡青色的脉络。

      门开了,白芷姑姑端着金盆和更换的衣物进来,面不改色地替太子拭面更衣,准备漱口茶水。从头到尾,她都未露出一丝异色,表情紧绷得如一尊泥偶。

      “太子殿下在哪儿用膳?”等为太子换好了衣服,白芷问。“朝阳宫的小厨房备了些菜,都是殿下您爱吃的。”

      宋取予道:“东宫。”

      话音一落,床上便传来人起身的轻响。秦摇微坐起来,将脚放入鞋中,懒洋洋起身。她没穿衣裳,将薄毯随随便便裹在身上,露出一截锁骨,看起来很是不成体统。白芷见了,知悉自己不当留在这儿,默不作声往外退,将门合上了。

      “你就不能迟点走?”秦摇微伸出裹着毯子的双手,从后头搂住宋取予,又把自己的面颊偎在他的背上:“怎么,急着回去见太子妃?”

      宋取予瞥一眼她藏在薄毯下的手。那手很细,手腕纤纤,像是一折就能断。“李随潮在等着。眼下前朝事多,抽不开身。”

      “前朝事多……为的是楚王的事?”秦摇微挑眉问。

      宋取予点头。

      他点头,秦摇微就觉得无趣。因为宋取予的理由,确实无懈可击。

      宋取予虽为监国太子,但这位置坐得也不大稳妥。皇帝多子,除却宋取予外,还有许多其他儿子。六皇子宋灵澈,封楚王,其母妃为出身高贵的德妃,外戚势重。隔三差五,便能听到朝中有人拿他与宋取予相较。

      据说那锦宁侯府魏家,便是六皇子派的中流砥柱。

      “既然是正事,那我也不好留太子。”秦摇微无趣地松开手:“那阿予陪我用过早膳,我就放阿予走。”

      宋取予扫她一眼,颔首应下。

      没一会儿,白芷与樱桃便将菜布好了。芙蓉什锦粥软糯香稠,杏仁豆腐雪白如玉,芝麻枣泥糕甜香扑鼻,荷叶银耳淡雅怡人,盅盘碗盏满满当当放了一桌。秦摇微胡乱抓了几件衣服披上,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宋取予没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不过小一杯茶的功夫,秦摇微就吃饱了,放下筷子。宋取予道:“怎么才吃这么点?你又病了,需多吃些。”

      秦摇微听了,又夹了一筷子枣泥糕塞进嘴里。对面的宋取予嘴角轻扬一下,说:“阿扇很乖。”

      用罢早餐,宋取予就真的要走了。秦摇微尚有些舍不得,皱着眉心想要如何将人再留一阵子。这会儿,她倒是不记先前的仇了,与宋取予的关系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其实这些年,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如此。闹一阵,吵一阵,又重归就好。

      秦摇微什么也没有,既无亲人姊妹,也无故国友朋。她所拥有的,唯有陪着她走过宫墙长夜的宋取予。除了和好,她也想不出其他路子能走。

      而宋取予呢,说他也是如此。他除了阿扇,没什么真心想要的。至于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秦摇微不知道。

      秦摇微送宋取予跨出了门槛,正想说句“我备了午膳等你”,前头的宋取予忽然侧了头,语气寻常道:“对了,先时忘记同阿扇说了。锦宁侯魏况有意娶你,孤已应下了这桩婚事,婚期就在五月。”

      他的神色很淡然,仿佛他所叙述之事平平无奇,正如脚边开了什么花,今日的宫城是晴还是雨一般。

      然而,站在门后的秦摇微却愣住了,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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