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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网开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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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取予到太子妃的寝殿时,四下一团狼藉。宫女太医里里外外地进出,见到太子来了,宫人们齐刷刷行礼,复又急着去做手头的事。殿外头传来阵阵哭声,和着板子落到肉躯上的声响,一下一下,似打在人心头。但这满宫的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回事?”宋取予皱眉,问管事的太监:“娘娘怎么样了?”
太监唯唯诺诺道:“娘娘呛了水,人还昏着,但太医说没有大碍。”
“怎么落的水?”
“永乐殿下身旁的人说……是被安华郡主推落水中。后来安华殿下兴许是后悔了,便亲自下去救了人。”
“永乐说的?”
“是。……娘娘身旁的连翘,也是这么说的。”
闻言,宋取予的目光微寒。他负手道:“郡主呢?”
“在偏殿休息。”
“好好照看娘娘。”留下这句话,宋取予广袖一拂,跨门而去。
偏殿朝北,过了午后便不再有直晒。宋取予跨进去时,恰好瞧见最后一点日华慢吞吞从窗棂上收走,留下满殿的空旷幽寂。
秦摇微缩在榻上,裹着薄毯瑟瑟发抖地烤火。她已换了身干爽衣裳,但头发仍旧湿漉漉一片,像水藻似地黏在身上。
锦桌旁坐个太医,给宋取予行完礼,便摇头叹道:“安华殿下本就大病初愈,如今又受冷,怕是真要落下病根了。”
宋取予的眼神未变。他一扬手,那太医知趣地收拾了药箱,连忙退出去了。整座殿里,只余下兄妹二人。
秦摇微颤着身体,勉强打起昏聩精神,沙哑道:“阿予,不是我推的太子妃。”
宋取予走近她,拿手指拨开她额上湿透发丝,低声说:“你何必与太子妃过不去。”
闻言,秦摇微睁大眼睛,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之色:“你不信我?”
“孤不会怪罪你。”宋取予的声音愈低了,似卷过耳畔的一阵风,轻得几乎不可闻:“因为是阿扇,孤便不计较。太子妃是自己落水,与阿扇没有关系。”
何等仁慈宽忍,何等网开一面,可这句话落到秦摇微耳里,却字字诛心。
嘴上说的再好听,他终究是不信她。
他要如何才知道,她一点都不介怀外人如何说她——他们说她蛇蝎心肠,不安于室,前朝余孽,克夫寡妇,她全都不在意。她在意的,从来只有那么一点点东西,那就是宋取予的心。
只要宋取予信她,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秦摇微哆嗦了一下,扯起嘴角道:“永乐公主如何蛮狠,你也知悉。就算再不济,你也能去问问太子妃身旁的宫女,是谁推的人,又是谁救的人。”
“你以为孤不曾问过?”宋取予收起了手,目光冷淡起来:“阿扇,看在多年情分上,孤愿不计较这事。要是再无理取闹,就有些过了。”
一句话,就将秦摇微的身体打得浑身冰凉。
太子妃的宫女也这般说?
这可真是……真是让人发笑!
屏风的影子落在秦摇微的面颊上,衬得她神色如鬼魅一般。她原本垂落的眉宇,慢慢地舒缓,嘴角勾了勾,慢慢挤出一个难看却满是嘲讽的笑:“好,原是我推的,我知道了。”
她这幅表情,让宋取予的目光微微融化:“你也受冷,还是好好养伤吧。至于其他的事,不必挂心,孤都会处置妥当。”
秦摇微勉强挂着笑,面色难看地问:“你要走了?”
“太子妃昏迷,孤多少要去看看。”
“别走!”秦摇微扯住他衣袖,声音中带着点哀戚。“阿予,陪我,就这一会儿。”
日头昏黑,没点灯柱的殿内魆魆一片。火盆里的银炭噼啪一亮,照出她颤颤的眼睫。宋取予安静地看她一眼,将她的手慢慢从自己衣袖上摘去。
秦摇微只觉得手心一空,那抹衣袖便抽离而去。这轻飘飘的感觉,叫她觉得自己也无足轻重,不过是这宫里的一道孤影,一道幽魂。
“你去吧!”秦摇微的表情陡变。她冷笑起来,拿指甲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太子殿下,自此后,娶妻纳妾,都随便你!既然你觉得我那样狠心,那我就做个狠心的人。你娶一个,我杀一个;你纳一个,我害一个。如何?!”
她的话很尖,有些刺耳。已经走到了门前的宋取予,却并未为之改色,只是眉目冷静地说:“阿扇,先太子的祭日快到了。待养好了伤,记得去祭拜一番。”
一句话,就让秦摇微偃旗息鼓。原本的怨恨,都瞬间散作云烟。她缩回了榻上,披着毯子,再没说话了。吱呀一声,偏殿的门合上了,屋内只余下炭火劈啪作响,明灭的光照得她眼眸鼻尖发红。
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递了一方手帕到她面前:“奴婢给您擦擦脸吧。”秦摇微抬头,便看到樱桃比哭还难看的脸。
“做什么?我又没掉眼泪。”秦摇微说。
“就是……给您擦擦没干的头发。”樱桃有些结巴。
秦摇微点头,将脑袋贴近了这个小宫女。樱桃伸手,拿手帕擦了擦她的额头,顺道抹一下她的眼角。“太子妃那边也太过分了,竟然如此忘恩负义!”她一边擦,一边愤愤不平道:“明明是您救了她,还险些被她推到深处去,她竟然倒打一耙……”
“她是聪明人,不想得罪永乐。”秦摇微轻声喃喃:“算了,不说这些,我累了。”说罢了,她将脑袋枕到了樱桃的怀里,贴着那软绫的比甲,像是依偎在长姐或母亲的怀中。
樱桃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在家里照料弟弟的模样。可其实她比摇微要小太多了。
*
殿外,宋取予面色沉沉地站在屋檐下。他冲身旁人道:“去叫李随潮喊来。就说,锦宁侯的意思,孤还要再考量考量。”
*
不消几个时辰,太子妃落水的事便尘埃落定。是太子妃自己赏花时不慎失足,又被宫人救了上来。从头到尾,与秦摇微没有干系,更与皇后的心头宝贝永乐公主没有干系。
“连翘,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太子妃的寝殿内,药香袅袅。一个宫女站在太子妃床榻前,唯诺受斥。她目光闪躲,低声道:“是……是李随潮大人叮嘱奴婢这么说的。”
“是太子殿下的那个幕僚?”床上的太子妃难掩弱色,面孔苍白。
“是。他说……得罪了永乐公主,太子妃娘娘也会麻烦,倒不如说是安华殿下推您落水。”
“糊涂!”床上的太子妃重斥一声,眉间染上微微恼意:“李随潮这般说,定有什么打算。你竟傻傻地信了,还将事情都推到安华殿下身上……”
连翘哆嗦一下,立刻跪了下来:“还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太子妃气结,咳嗽一阵,重新靠在了枕垫上。她目光四扫,喃喃道:“这回应当是将那安华郡主得罪狠了……”
连翘颤颤抬起头,道:“要不然,要不然奴婢去她跟前请罪……”
“请罪?你当她有那么好气性?”太子妃嗤笑一声,慢慢合上眼睛:“罢了。改日再想法子赔罪吧。眼下这会儿,她八成不愿见我。”
连翘红着眼:“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太子妃目不斜视道:“你这样蠢笨,我也留不得你了。明日就领些银子,出宫回故乡去吧。”
闻言,连翘大吃一惊,连忙膝行向前求饶:“娘娘,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可她还没碰到太子妃的床榻,便被两个宫女架住了手臂,往外拖去。
太子妃看也不看她,低声道:“我入东宫,是为了俞家,可不能再有分毫的走错了。”
太子妃的陪房蒋氏沉默递上一块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为她揉起了太阳穴:“娘娘也不必太过困扰。那安华郡主再得太子的眼,也不过是个要外嫁的人,便是得罪了也无妨。”
太子妃闭着眼,沉闷说:“旁的宗族女子,外嫁也就算了,但凭她的身份,嫁的人不会简单。秦氏的遗脉,天下多少人盯着的,怎可能随随便便嫁个儿郎?前一回出嫁唐国公府,助太子得称东宫。下一回出嫁,也会是棋盘上的一步。不紧盯着点,就摸不透太子的心。唐国公府昔日何其风光?违背了太子的意思,还不是说没就没。”
太子妃的话,让陪房叹息一声,不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