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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个人,只有先战胜他自己,才能战胜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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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我懂得了。
我看着他。又心酸又景仰。
我这一点不如意,算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他说,“不提也罢。”
他始终是那种语气。一杯温水似的,不浓不淡,不悲不喜。一个人要将自己沉淀得多么深,才能在描述往事的时候,一点慨叹也无。
“我发誓。”我说,“我要向你学习。”
学他那种云淡风轻的气度。
“别。”他反倒说,“我消极。”
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做人,乐观一点才好。”他笑一笑,说道。
“如果消极可以消极得像你这样,有什么不好。”这句话有太重的溜须拍马的嫌疑。但是天知道,我发自内心。
他不语。继而换一个话题,说道:“最近功课紧张么。”
“不会。”
“找几天,出去走动走动?”他说。
“好。”我答得很快。一点不拖泥带水。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有二话。
“想去什么地方?”
“是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我说:“我得想一想。”
我开动脑筋,试图想象他希望去的地方。然而没有答案,我对他个人习惯的了解,仅止于他惯用左手。
薛宝钗知道老太太爱吃什么食物,爱看什么戏,于是样样投其所好。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做得来。
靳中原看着我,懂得读心似的,“又多想。”他轻笑。“我们不走远,就近。好不好。”
他明明一早有决定。
“我有点事情待办,白天你自己找节目。”
那是我第一次到香港。九七以后,这个世界著名的花花都市离我们只剩下两个来钟车程,许多同学闲聊的时候谈及中环置地的名店打折,如数家珍。但我没来过。
不要紧,如果靳中原肯支持我。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不是咫尺。
“去购物?”他说,“我替你找向导。”
“不。不。不要购物。”我雀跃,“我要去迪士尼乐园。”
假如一个女人七十岁之时死去,有人解剖她的心灵,你一定还能发现她藏在所有岁月尘埃中的那一抹玫瑰色,那也许只是她三五岁时被种下的情根——每一个女人,心中都有一则关于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伴随她们一生。
王子代表对一切美好幸福生活的幻想。
安吉丽娜。朱莉早年的一部电影,她饰演一个精神病人,千方百计历经种种逃离精神病院,只为了去迪斯尼乐园饰演灰姑娘,最后终于被抓回来。只看了后半部,但时隔多年的这个时候,却依然记得她绝望的大眼睛里闪烁的狂热。
我这一日玩得尽兴,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人。重重伪装被卸下来,我仿佛脱掉一层躯壳那么轻松。
太阳很大,我不断的吃着冰激淋,光着脸和胳膊跑来跑去。
很多很多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得到他们猝然爆发的惊喜的叫声,招呼父母过去,分享他们的新发现。在这里,大人与孩子们都被允许大声欢呼,肆无忌惮的笑。
我替情侣们合影,在旋转木马旁边将位置让给被分散的一家四口,用印着米奇老鼠的遮阳帽哄好一个跌倒哭泣的小女孩。我变成另外一个自己——一直以来,我很少对人友善。
有长者好奇的问:“就你一个人?”
我说是。
她带一点点惋惜:“你的快乐无人分享,多遗憾。”
他的老伴端着饮料过来。
她们白发苍苍,加起来也许有一百三十岁。“我们每年来。”她骄傲的说。“总是两个人。”
“真好。”我说。
是的,两个人,要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才能手拖手彼此满意到老。成功的例子太少了,弥足珍贵。
但是我对于一个人并不觉得遗憾。我知道有个人在那里,他不会走开。我只是一个外出玩耍的孩子,尽兴了,大人会将我领回去。这种安定稳固的感觉,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被领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靳中原在一家餐厅的房间等我。他在喝茶,翻报纸。见我推门进去,将报纸放在桌子上,微笑着问:“玩得好吗?”
我将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丢到一边。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隔着桌子,将面孔趋近他,说道:“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说说你都玩了什么。”他似饶有兴趣。
我板起手指,开始喋喋不休的往下数。
“好了。”他笑着打断我,“玩得这样凶,饿不饿。”
我摇头,坐正身子。“不饿,我吃了十一个冰激淋。”
“啊你这野蛮的姑娘。”他说,很啼笑皆非的样子。
侍者前来问是否点菜。我将菜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要了一份汤。
“还记得吗。”他将牌子还给人家,然后道:“你的胃。”
“我一时高兴,忘了。”我答得并不怎么诚恳
但他闻言,似乎是想了一想,忽然妥协:“好吧,若你高兴。”
我笑起来。将双肘支在桌子上,神往的道:“如果可以,我也学迈克尔杰克逊,建一座梦幻庄园,有城堡,摩天轮,过山车,骑士,公主,旋转木马,对孩子们免费开放……”
他看着我。待我天马行空的说完,才问道:“知道吗?迈克为何觉得他需要一座梦幻庄园。”
“童年阴影吧。”我说着,然后闭上嘴。
这么说来,我的表现,也是在折射着童年得不到东西。我从未有机会一手拖着父亲一手拖着母亲去过游乐场。亦不曾有机会在结束一天疯玩之后向父亲爱娇的叙说。
“对。”靳中原接着说,“因为他一直在试图寻找他遗失的童年。而他成年后巨大的成功,为他的想法提供了每一种实施的可能,他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痛苦感之中,反复暗示,不断扩大,于是无法收拾,这是很危险的,等于他一生的辉煌都建立在一个脆弱不堪的基础之上。所以他的生命,最终像个悲剧。”
他目不转睛,温和但坚定的说:“你不可以。你要学会克服。”
我的欢欣的心,慢慢的萎顿下来。
要克服我自己的出生?甩掉那些困扰我的怨恨,惶恐,畏惧,伪装。怎么克服?细细一想,难道我的命运,不是一出生,已经也被注定是悲剧的基调么。
“我想我做不到。”我说。
“要做到才行。”他永远是那种不疾不徐的样子,即便是在教我关于人生的大道理,“一个人,只有先战胜他自己,才能战胜生活。”
这是他的经验,无疑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