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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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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萌初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时辰,发现自己在原地做的记号。
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迷路了。
她走回到河边,不敢蹲下来,就侧坐在河边上,先迟钝地把手上沾上的污泥洗净,然后用双手一连掬起好几捧水往脸上扑。
清凉的感觉能让她晕眩混沌的大脑有片刻的清明。
她闭上眼睛想方才的路线。
“再走一次……”
她故意让自己把话说出来。
柳萌初撑着地站起来,刚洗干净的手又脏了,但是她已经顾不上了。
她双腿发软,好似承受不住她身体的重量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吃啊。”柳萌初张开嘴说话,用耳朵听自己的声音,“是不会变重的。”
她拖着腿往前走,自己跟自己开玩笑:“这真像别人的腿,因为它不太好用。”
她的目光锁定在地上的一截枯枝上,她走过去,弯腰去捡的时候,那好像别人的腿又是一软,她重重地摔到地上,膝盖正好跪在了那根枯枝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这让她更加的清醒。
柳萌初把枯枝捡起来,看着手上多出来的一圈灰溜溜的污渍,嫌弃道:“好脏啊。”
“太脏了……”她喃喃念着,却腾不出力气从树上再折一支干净的。
晕眩感再度向她袭来,柳萌初握着枯枝的右手紧了紧,抬起来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钝钝地划上一道血痕。
“好了,可以走了。”她把枯枝捏在手里,在痛和疲惫里继续向前走。
“这次一定可以走出去。”她提醒着自己,“前面的弯不能拐,要直走。不然又要走回来了。不能再走回来了……”
太阳渐渐西斜了。
许照洲在日落之前找到了柳萌初。
她的衣裙被白日里的太阳晒得很干,已经看不出落水的痕迹,头发也不再湿漉,干燥地披在脑后。
可是在地面上行走的她却比在水里时更狼狈。
许照洲沿着路上的血迹,追到她身边,低头看见她握着枯枝,顶尖的树皮已经干得脱落了。
她一脚踩上去,无知无觉。
许照洲换到她的左手边,看见她一直往外渗血的手臂。
“停一下。”他说着避开她的伤口,拉了她一把,让她停住了脚步。
柳萌初的双腿好像有了记忆,记住了走路的动作,蓦然停下之后变得又重又酸,告诉着她下一次迈步会有多么困难。
她有点烦躁地回头看人,看见脸的时候愣了一下,把坏脾气收起来。
“你来啦。”柳萌初说,口气很熟稔,像是碰上一个约好了要碰头的老熟人。
许照洲掌下的皮肤很热,又听见柳萌初的声音像是飘在云端上,便说道:“你发烧了。”
“我知道。”柳萌初抬起握着枯枝的右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说道,“额头很烫。身体也不舒服,难受得像要死掉一样。我真怕下一刻就死去。”
死?
许照洲撕扯着方帕的手一顿。
他把折叠齐整的方帕撕成了两半,好应付被她自己划开的两道口子,他先用其中的一半替她把一道伤口包扎起来,说道:“你不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么?”
柳萌初睁大了眼睛看他。
许照洲将她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回视她道:“不会死的。回府让大夫给你看看。”
“好。”柳萌初点头说,“那要快点回去。”
“这里路太窄了,马车进不来,还有一段路要走。”许照洲把她的手臂放下来,看了看她的脸。
她面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可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很亮。
许照洲顿了顿,喉间突然觉得干哑。他说:“还可以走吗?”
柳萌初摇头:“走不动了。”
她说了这几个时辰来的第一句实话,如负释重,力气仿佛随着这句实话慢慢地消逝。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所以她一直不敢说实话。
许照洲没作犹豫,他张开了手:“那我抱你走下去。”
柳萌初也张开手,顺势往他怀里钻,那样地自然熟稔,教被拥抱的人无法自控地僵直了脊背,几乎化为一棵树。
许照洲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有多么的瘦弱。
柳萌初把双手环过他的腰,用力地抱、竭力地抱,左臂上的伤口被按压地更疼了,她抱得更用力。
许照洲从这个拥抱里,体会到决绝的意味。
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啊。
许照洲将悬在半空的手垂下去,垂眸道:“先松开。这样怎么走?”
柳萌初拿脸在他柔软的衣襟上贪恋地蹭了蹭,含糊道:“抱一下就好啦。”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最后看了他一眼:“真的抱下去我就走不出去了。”
许照洲显得错愕。他并未听明白。
“我还要回府医治。”柳萌初埋下头,摘掉了粘在枯枝上的一块要掉不掉的树皮,对准自己的左臂举握起枯枝。
许照洲的心猛然跳快,他在那如鼓点般迅疾的心跳声里伸手握住了柳萌初的手——在那沾着血迹的枯枝尖将再次划破她的皮肤之际。
许照洲隔着柳萌初的手制住了枯枝往下滑的势头,他握得很紧,力道施在柳萌初的手上,教她感觉到更多的疼痛。
可是她没有开口责备,只是说:“你不要这样。”
“你想要血流干,然后变成一具干尸么?”许照洲皱眉说。他掰开柳萌初的五指,将枯枝从她手中拿出来,又向远处抛掉。
“不想。”柳萌初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掌间,抬起头看许照洲,忽然瘪了瘪嘴,鼻尖漏出一丝泣音,“可是还能怎么办啊?”
许照洲的心跳慢慢平复,心间却是蓦然一酸。
“我要先走出去,才能回去。”柳萌初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寻被他扔掉的枯枝,“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你,但是顺利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见面了。”
她的眼睛看见了那枯枝,令双腿努力一点走过去,口中道:“我也不去找住宿的地方了,我出去了就回去。我比较想你。”
她刚俯下身,腰就被勾住,让她俯不下身,碰不到那既能伤她、又能救她的枯枝。
“别捡了,”许照洲叹了一口气,“不用那个。我会带你出去的。”
柳萌初后脑如有针扎一般地疼起来,不禁后退几步,后背正撞上许照洲的身子。
柳萌初闷闷地哼了一声,额间逼出一层冷汗。
许照洲不禁蹙眉,放开了她:“背又怎么了?”
柳萌初不吭声了。
许照洲抿着唇,伸出一只手在她的脊梁骨上轻轻一按,掌下的人身子缩了缩。
许照洲还要再按,柳萌初回过头来,小声地告诉他:“疼。”
许照洲问:“伤到哪里了?”
柳萌初说:“整块背都有伤。”
许照洲又问:“怎么伤的?”
柳萌初说:“和长瑞打架弄伤的。他要拿椅子砸坏我的箱笼,我不给,拉不住椅子,那就保护我的箱子。”
许照洲松开她,走到她面前蹲下,回过头来时笑了笑,似是因为她这做起事来命都不要的方式,他说:“到底是什么宝贝,教你这么护着?”
柳萌初看着他认真地说:“是你呀。”
天上的月光洒进她眼睛了,澄澈得不像话。
柳萌初学他的用词,笑了一下:“是你呀,宝贝。”
许照洲移开目光,对她道:“我背你。”
柳萌初苦下脸。她迈了一步,又停下,然后再也不肯动了,有些委屈地说:“你不要这时候对我好。我会死的。”
许照洲一怔。那双澄澈的眼睛又一下子变得那样挣扎,太挣扎了,像是有一道天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她渐渐在放弃原本的坚持,喜悦又痛苦,顷刻间泛上泪花。
他忽然能够理解她,于是告诉她:“我是真实的。”
柳萌初朝他走过来,趴到他背上。
许照洲把她背起来向前走。
她太轻了,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咯得他后背都疼。
许照洲的脖子被搂紧了,颈窝处埋了一颗脑袋。
柳萌初趴在他的背上突然哭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我是假的,我是假的啊……”
许照洲的颈边湿了一遍,他平稳的步伐乱了乱,甚至停止了片刻。
他不在乎衣服被沾脏,也不在乎颈边被哭湿,因为她看起来很伤心。
是的,伤心。
从怀渠到边地再到京师,这个每天都摆着笑脸仿佛无忧无虑的掌柜在他背上哭得很伤心。
黑昼在慢慢吞没白昼的光,斜伸在外的枝丫将看不见。
“你也是真的。”许照洲声音里含着笑意,好像这样更有信服力,“这一切都是真的。”
柳萌初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把声音闷在嗓子里,头却还不肯抬起来。
许照洲背着她沿着自己来时的路走。他勾着她的腿,背上贴紧了她的身体,她热得像火炉,喷洒在自己颈边的呼吸也很烫。她发着很高的烧,脑中大概混沌极了,使得她的言行举止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是十分纯粹的。
许照洲愿意这样认知。
许照洲走着原路,就回忆起自己起初看见地上血迹时的心惊。
但他没想到,这血是她自己选择流的。
柳萌初微微抬了脸,只露出布满了悲伤的情绪看他,她说:“你要是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坏事,你还愿意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