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风雪》瞳涟

19、第 19 章

　　绣春间里。

　　上次收银的那伙计见到柳萌初，说道：“本店现如今在寻手艺上等的绣娘，姑娘可有兴趣要试一试？”

　　柳萌初扬一扬眉：“月钱高不高？”

　　“怎么能不高？”伙计笑着说，“一个月下来，要给姑娘的不光是月钱，还有其他的贴补……姑娘若是不信，随意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我信。”柳萌初说，“只是不知是怎么样的试法？”

　　伙计说：“姑娘只需将自己的绣品暂且拿出来，待小的予我们掌柜过目，若掌柜说好，这事基本上便成了。”

　　“如此……”柳萌初摸了摸腰间，无奈道，“我今日并不曾带绣品……家中距此处，也有些远。”

　　绣春间里头围了许多人。有姑娘听见了便直接道：“这身上无自己绣品的，定然是手艺不好的。若手艺好，怎么不戴？这便让一让，我这里有！”

　　伙计先是对那说话的姑娘歉然笑了笑，安抚道：“姑娘莫急，马上便轮到您了。”

　　接着，他又对柳萌初道：“姑娘若是没有的话，现做一个如何？”

　　柳萌初点头。

　　伙计对她做一个“请”的手势，道：“那便请姑娘随小的来。”

　　——

　　内间里，花如意正对着鸾镜描妆。

　　“花掌柜找我。”柳萌初坐在她身后的圆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线。

　　花如意透过镜面看了她一眼，说道：“找你可不容易，消息放出去好几天，门槛都要被来应召绣娘的人踏破了，将将见你来。”

　　“我消息滞后，故而来的晚了。”柳萌初没什么诚意地说，“掌柜找我有事？”

　　花如意给自己上口脂，她抿了抿红唇，说道：“自然是有事，想联系你时才发现——你上次走得太匆忙，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你那大院子究竟是在何处？”

　　柳萌初手一顿，回道：“金麟府。”

　　花如意转过身。

　　柳萌初用牙齿将丝线咬断，怕她听不明白一样，又说：“许宥。”

　　花如意本来就听懂了。

　　京师金麟府，没有人会听不懂。

　　那是盛乾帝着人建造、亲赐予显和三十六年状元的府邸。

　　听到她特意补充的名字，花如意反倒懵然。

　　柳萌初了然，面上浮着一层淡笑，她重新给针穿线，同时说道：“没错，许宥就是当朝门下侍郎。你当知道他，但不一定能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我说许照洲的话，你能不能听明白？”

　　花如意更显懵然。

　　柳萌初一根线迟迟穿不上，她说：“也不明白么？照洲是他的字，宥是他的名。你记好了，但是不要乱叫人。”

　　“不是……”花如意用食指顺着勾了勾眼角，生怕自己细纹多几道。

　　她定了定神，把被柳萌初带歪的思绪往回收。

　　她皱起眉，说道：“你为何会在他府上？”

　　柳萌初摇摇头，放下依旧分离的针和线，看着她道：“掌柜不要问。”

　　“我不要问……”花如意又急又怒，“那你前些日子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来找我，你看我问不问你！”

　　柳萌初避开她的视线，她又低下头，用线头穿针眼，手有些抖：“我……”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沉下心来，终于将线头穿进了针眼里。

　　她如负释重，说道：“掌柜把我当做一个手艺上乘的绣女便是。”

　　“把你当绣女？你如何不问问我安心不安心？”花如意靠窗悠悠地说，“我这么一把岁数了，从未见过比上个岁日洛阳太师府起的还要大的火，恨不得把京师里头也点着了。你突然出现在我这儿，让我如何安心啊？”

　　柳萌初抬起头，平静地问：“花掌柜不安什么？”

　　花如意笑了，她说道：“你知道的，我如今这么安逸实属不易。我只愿守着我的绣春间安然地活好下半辈子，并不想牵扯进王权富贵里头。就是平日里贵人们来我这儿为了件绣品明争暗讽起来，我都觉得头疼呢。”

　　柳萌初亦笑，她听完却问得奇怪：“花掌柜是何人？”

　　“我是何人？”花如意指着自己。

　　柳萌初低下头，捏针在绷子上飞快地绣起来。不多时，她将刺绣展示于花如意的眼前，含笑道：“我想当绣春间的绣女，花掌柜该看的是我的刺绣够格不够格，而非我是谁，我的背后是什么。你是这样的人。”

　　闹市嘈杂都远去，花如意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终于道：“够格。”

　　柳萌初一笑。

　　花如意拿出只沉甸甸的荷包，往她面前的桌上一丢。

　　重物磕桌，柳萌初停下手，看着那装满了银子的荷包，望向花如意。

　　后者拍了拍手，懒懒地道：“你这手艺上乘的绣女，绣出来的东西，得了贵人的眼，这银子该你的。”

　　柳萌初回想起是哪一样东西了。她拿起荷包在手里掂量着，问道：“哪个贵人？”

　　花如意道：“秦王妃。”

　　柳萌初失笑：“秦王无子嗣，秦王妃买那个作甚？难不成自己用？”

　　“秦王妃掉了个孩子。”花如意叹一口气，猜测道，“约莫心里还是放不下吧。”

　　柳萌初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年十二月中旬的事。”花如意说。

　　“稀奇啊。”柳萌初道，“这皇家怀个孩子，不都是处处小心的么？那胎是怎么没的？”

　　花如意沉默地看向她身后的窗。

　　窗框外的一小方天，天空明净，没有阴霾。

　　她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关紧了，她笑道：“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是秦王府里的一个侍女，不小心冲撞到了秦王妃。那时候秦王妃月份已近五个月。”

　　她一顿，又道：“说起来，秦王与你可算是旧识。”

　　“我可没与他说过话。”柳萌初显得漫不经心，她话头一转，接着问，“那那个侍女呢？”

　　花如意道：“当即就被关了起来，待秦王当晚回来后，命人送入了毒药。”

　　柳萌初不禁笑起来：“秦王当真仁厚。秦王妃肚子里，那将是他的嫡长子或嫡长女……被侍女的一时失意撞没了，秦王也不让她去得痛苦……”

　　“人心隔肚皮，真仁厚假仁厚，只有自个儿能明白。”花如意意有所指地说。

　　“自己就一定能明白么？”柳萌初又管起刺绣的事来，随口道，“未必吧。”

　　花如意靠在窗边的粉墙上，看着桌前人单薄的双肩，不由道：“能否明白，这重要么？从来重要的，该是世人眼里的自己。秦王斯文儒雅，行为仁厚，那他便就是仁厚……”

　　“我知道掌柜的意思。”柳萌初打断她，说道，“你是在影射许侍郎么？”

　　花如意勾勾唇：“你明白便好。住在人家家里，你做什么事，该当心一点。还是那句老话了，人心隔肚皮。你得防着人阴你。”

　　“肚皮能有多厚？看清一个人有什么难的？”柳萌初侧过头看她，眼里含笑，“许照洲这人，长相英俊又漂亮，穿身白袍是清风霁月，穿身紫袍是凌厉严明……不管是哪一样的他，当他站在你面前时，你不会想到他有多坏。你看到他时，会不自觉地想要相信相由心生的说法。”

　　花如意本还嗤笑着，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禁欣慰，说道：“你能想明白，便是好事。”

　　“我话还没说完。”柳萌初说道，“但实际上……”

　　“行了行了，”花如意还要听什么，谨慎地道，“我能听明白你的意思就行了。你莫要说他不好的话，免得将来不小心在他面前说出来了。”

　　“不……你没明白。”柳萌初遗憾道。

　　花如意怔了怔。

　　柳萌初拿笔杆一敲桌，砰一声响，她浅褐色的眼眸里笑意更甚，脸上的笑却是浅层着的，像是从眼里溢出来的：“但实际上吧……”

　　她说道：“这人还真是这样。他这人表里如一。你看他清风霁月，他当真清风霁月；你看他正肃严明，他当真正肃严明。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冰清玉洁……所见即所是。”

　　花如意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半晌后道：“我就当你在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柳萌初谈性变得很高，问道，“你见过他吗？”

　　花如意站直了，说道：“见过啊……”

　　“那也是远远地一见吧。”柳萌初了然一笑，“你远远一观，自然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所以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但那人挺有人情味儿的。”柳萌初双目灼灼地往花如意跟前凑。

　　花如意还有其他话要说，无意与她在这么个话题上纠缠多久。

　　花如意撇过脸，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柳萌初遗憾地摇摇头，硬要待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仿佛这样她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来了。

　　柳萌初想了想，继续问她：“你体会过……当你回家晚后，有人还在空着肚子，等你回来用饭的滋味么？你懂那种感觉么？”

　　花如意捏了捏拳，忍无可忍道：“老娘坚持三十九年不不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直到如今，你说我懂不懂？”

　　“花掌柜，绣春间三层楼，日进斗金，您三十九年不嫁，没有夫家约束……是的，您非常成功。您是一位成功的女人！”说着，柳萌初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又同情道：“您尝过成功的滋味了，但却没能尝到那样一种滋味。”

　　花如意不生气，问她：“那样，是哪样？”

　　柳萌初蓦然哽了一下，她想了好久，才回答：“特别好。”

　　又像不够一样，她又说：“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

　　花如意禁不住抬手轻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开心啊？”

　　柳萌初忙不迭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开心。”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