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风雪》瞳涟

15、第 15 章

　　回宅院的马车里。

　　“你说你曾在来往过客的口中听到过天高地广。”许照洲忽然问旁边的人，“那可曾听说过建国时候的事？”

　　“没有。”柳萌初故意摇头，含笑道，“但您说给我听我就听过了。”

　　许照洲静看了她一会儿，说道：“自端朝覆灭，中原历经了长达二十年的动乱。这二十年里，硝烟四起，烽火不断，王朝政权更换频繁。短短二十年，便有十五个朝代先后建立。”

　　“最终统一中原的，是本朝太祖。”

　　许照洲眸底漆黑，又暗又沉，却又隐隐透着模糊朦胧的亮光。

　　“盛朝是兵将们在枪林刀树里身历千百战地打下来的。在那二十年里，我们曾是最强盛的军队。”

　　马车颠簸了一下。

　　“只是那二十年。”许照洲强调一遍后，又说，“余洪业在处理边地纠纷时败退连连，不是没有因由的。北岐皇帝身子每况愈下，内部的太子与二皇子争斗不休。我靠这些，猜测揣度北岐每一步动作背后的意图，余洪业不是不能猜到，他只是不敢这么做，但是我敢。可这并不光荣。因为如果猜测是假，我便是莽撞。”

　　柳萌初面上的笑容顿了顿。

　　许照洲眼眸像一碧如洗的天空，浩瀚又清明。

　　“大盛要挺直了身板高高矗立，现如今还缺一样东西。”

　　“它必不可缺。我们曾将它抓牢在手心拥有，但最终松开手掌丢弃。”

　　“我要把它找回来。”

　　马车拐一个弯，驶离了村庄，进入宽敞的官道。

　　柳萌初蹲在窗台下听了会儿墙角，这人不是没察觉，只是当时实在是没心思管。

　　她忽然有点无所适从。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道：“我耳朵听见的要告诉我的心，我眼睛看见的也要告诉我的心。然后我把它们全部埋到心底里……我没有谁可以告诉，我不是谁的人。”

　　许照洲沉静地看着她。

　　说不上信或者不信。

　　柳萌初笑：“我听到的那一耳朵事儿，就是我故意听的。因为我也有些好奇，您去年怎么没来。”

　　许照洲蹙眉：“来哪儿？”

　　“怀渠。”柳萌初答，她垂眼看桌面上陈设，嘴角勾了勾，“每年岁日，您从京师回洛阳，您的马车都会从我们客栈门前路过。您没留意过……但是，我每年……每一年，都能看见您的马车。”

　　许照洲愣了一下：“你……”

　　语塞片刻，他又皱眉，费解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没急着回答，柳萌初低眸扫一眼桌面，问道：“桌上的纸笔，我可以用么？”

　　许照洲点头。

　　柳萌初往桌上铺开一张纸，同时拖着长调道：“喜欢您呀。”

　　她握笔在纸上横横竖竖勾下好几笔：“但每年都见不到您从里头出来，就盯一盯您的车马，聊表我思念。”

　　许照洲半晌没说话。

　　柳萌初给他看纸上的内容，岔开话题说：“这是棋盘。”

　　她又抽出一支笔给许照洲递：“您会下五子棋么？”

　　许照洲顿了顿，他没接笔，只说：“这里有棋盘。”

　　“咱们就在纸上玩儿。”柳萌初恳求，“就在纸上，好不好？”

　　许照洲压了压百转的思绪，坐直身子，接过那笔。

　　他皱了皱眉：“皆是黑墨，如何分别你我？”

　　“用图形。”柳萌初仔细想了想，说道，“您会画仙鹤么？”

　　“仙鹤？”许照洲一愣。

　　“是啊。”柳萌初埋头，在纸上格子边的空白地方勾出个线条，说道，“头次见面时您穿的那身衣裳上是不是就绣了仙鹤？那个好看，您会画么？”

　　许照洲盯着纸上的要比棋盘上大几倍的方格，不禁失笑：“故而我行棋处便以仙鹤替代么？”

　　柳萌初连声嗯几声，生怕许照洲嫌麻烦不肯玩了，忙催促道：“快开始吧！开始了开始了……”

　　许照洲抿了抿唇，看她一眼，最终低下头去在方格间勾出一个仙鹤的情状。

　　成鹤只几笔，栩栩如生。

　　柳萌初看得双目微亮。

　　许照洲提醒她：“到你了。”

　　“诶！”柳萌初高兴地应声，而后在距离仙鹤所在方格的十万八千里处落笔。

　　笔尖轻触白纸，转瞬即离。

　　空格里只一个小黑点。

　　“……”

　　许照洲拧眉，表情有些严肃地望柳萌初：“这公平么？”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柳萌初安抚他，又指一指自己方才画的那只翅膀，懊恼道，“我努力画只能画成这样，费力不说，还画的不尽人意，那索性就轻松点个点，您说呢？”

　　许照洲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然后道：“那我……”

　　柳萌初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您就不一样了，您几笔成神，能做得漂亮为什么要放弃？”

　　眼见着许照洲提笔再画，柳萌初连忙说：“纸棋规矩，第二子应当再换个图像。”

　　许照洲笔尖停顿，抬头望她。

　　柳萌初双目灼灼：“您会画青竹么？”

　　……

　　许照洲毫无悬念地胜了。

　　五子连一线。

　　五种图像定个在黑线构成的方格间。

　　柳萌初盯着那些图像看，许照洲瞥一眼纸张左下角那轻似消失的淡点，心中微哂。

　　柳萌初从始至终都没拦他。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在各自的领地落子。

　　毫无牵扯。

　　他能胜，是因为他先落下的第一子。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很认真，即使在这简陋的棋盘上，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行棋，他也有认真对待。但他不是没感觉出来，对方有些敷衍。

　　她敷衍自己的落子，却好像格外重视他的。

　　柳萌初指了指纸盘，拿干净澄澈的眼睛望他，说道：“如果棋局真能见人心，我一定时时似行棋，绝不拦你。”

　　她低头卷纸张。

　　淅淅索索的声响里，她轻声说：“镇国大将军为大盛做的那些事，我是真心想为您做的，不只是我口头上说一说。所以……您怀疑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但别把我往您的对立面推。”

　　柳萌初卷好纸张时，车架刚好听到了宅院门口。

　　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窗外看了一眼，下车之前，她松快地对许照洲笑道：“许大人，姑娘家是不会害她的心爱的。”

　　——

　　车马回京，时序已入三月。

　　北境一方奏折入京，在朝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许照洲入宫复命，勤政殿内已聚拢了不少的大臣。

　　兵部尚书周信激动地说：“镇国大将军能够出山，实乃我大盛之福。”

　　“出山用于隐者。”大理寺卿吴闲说，“镇国大将军虽然消失于世人视线许多年，但那是朝廷之决议，是先皇之决议，并不能谓之隐者，更不适用出山。周尚书慎言。”

　　“你……”

　　周信未及说话，宰相陈交便接过了话头，说道：“也都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周尚书有些事情记不清了，就好比镇国大将军当年是如何被销职去勋，如何被贬谪出京……若是周尚书还记得，恐怕便不会说此事为福了。”

　　周信咬牙道：“周某记性自然不如右相好，但好歹还能记得，当年若无镇国大将军，今日便不会有你陈交！”

　　这为首的几个人说不到三两句，便起了口角之争。

　　盛乾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许照洲无视殿内纷争，说道：“此次边地一事，镇国大将军功不可没。反观三休府衙一带官署，皆怯懦忍让，损我国体。这与边地守军不力不可谓无关。”

　　殿内争吵瞬息。

　　众人皆定睛看殿中央年纪最轻的那一人。

　　“三休需要有能力的统兵之人。”许照洲说，“镇国大将军是我朝帅才。”

　　“帅才？”陈交笑了一声，他将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慢慢地说，“什么样的人，可配他人称之为'才'？贸然将一朝人主掳往前线者，可配为才？在议和条约签订，两朝已然交好的情况下，带兵要攻急喊厮杀者，可配为才？再到如今，无视官府命令，不顾边地安危，蛮横抓走北岐边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从青年到老年，都没有长进的人，可配为才！”

　　殿内短暂的沉寂过后，是周信顾不得御前失仪的大骂：“那你他娘的上下嘴皮子一翻，你爱说什么说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当年势如破竹、当年差点便要攻破皇城、差点便要入主中原的北岐，到底为什么要停下来和我们签订议和条约！今朝没有大将军毅然决然地出手抓北岐捕过界边民，焉知……”

　　翰林直学士孔德听不过耳，忙扯住他不再让他乱说。

　　周信还要说，吴闲看了看孔德，也扯了扯周信。

　　陈交当没听见，说道：“武官最易意气用事，最忌莽撞行事。先皇便是因此销其职去其勋。陛下三思。”

　　“陛下赴前线，是鼓舞颓败的士气；枉顾条约，是因为条约没有意义——我们能胜；抓获北岐过界边民，是破当时边地难局，是要我们挺直脊背，现大国之仪。”许照洲平静地将陈交一一驳完，说道，“如果这样只配得莽撞之评，那么怯懦将永占高地。”

　　周信闻言当即附和：“许侍郎所言极是！”

　　他又转向陈交，劈头盖脸就质问：“三休守军确实大不如从前，再不更换能将训之练之，是等着看他们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么？陈相怕是不曾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当年镇国大将军领其青川军的威武之气，你若看见了，便不会有今日的荒唐之言！便不会任由能者蒙尘碌碌！”

　　陈交被这野夫无意间戳了痛脚，脸红一阵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