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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赤狐的自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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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赤狐的自述
“母后,夜已深了,先歇息吧!”
我微微叹了口气,窗外是夜色如漆,而室内只有一豆孤灯忽明忽暗,我的目光滑过沉睡的姮、内监陨、宫人九婆落到说话的太康脸上。不像启一样刚毅,而是仿佛我年青时候的影子。
“母亲——”
太康欲言又止,突然他跪在地上,拉住我裙裾的下摆以哀求的语调说:“母亲,念在您与父亲二十载夫妻的情份上,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吧!母亲,父王已派出十一位使者请您光临他垂死的病榻,难道您竟不能满足他最后的心愿?母亲,纵使您与父王恩断义绝,也应顾及我与父王的骨肉亲情,就让我代替您去见父王最后一面吧!”
太康顿首,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站住,今天你如果敢踏出这扇门半步,便不是我赤狐的儿子。”
“母亲!”太康停住脚步,垂手而泣。
姮被我们吵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住嘴,不准哭。”我的厉斥使姮的哭声嘎然而止。这两个孩子都是那么懦弱,像极了他们的父亲,骨子里没有一丝我的血性。
九婆狠狠瞪了我一样,执拗的抿着厚厚的嘴唇抱起了低声啜泣的姮,转身走出了屋子。
我静静的伫立了一会,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然后淡淡地对陨说“伺候我更衣,第十二名使者就快来了。”
当我披上镶满宝石的绸缎礼服,戴上重达三十斤的寒族工匠精心打造的黄金冠冕,感觉就像披上了厚厚的铠甲。记忆中也曾这般无奈的试穿过礼服,但当时的我拥有青春娇嫩的□□与无以伦比的美貌。那时二十年前,当时的我只是一名蚩尤神庙的十六贞女,命中注定将要在十六岁那年作为祭品自戮于蚩尤的祭坛前,但启的出现结束了这一延续千年之久的风俗,也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整整十五年,我是启唯一的女人,但在第十六年栎取代了我的地位,命运的轮回似乎在与我开着一个残酷的玩笑,因为栎正是当年我从蚩尤神庙抱回来的那名刚刚降生的十六贞女。
失去启之后的我疯狂的攫取着权力,而似乎出于对我的愧疚心理,启也有意无意的纵容着这种事态的发展。但对我来说,整个王国的权力也比不上一只丈夫温暖的大手在妻子的肩头轻轻一拍。
轻轻的叩门声拉回了我野马般的思绪,第十二名使者来了。
“进来,”不出我所料,是栎,她一步步的向我走来,白色粗布制成的长袍下摆拖曳在清天般的大理石地面,长长的黑发披在脑后,周身上下除了手上的一只金镯没有任何装饰。但青春毕竟是无敌的,一条轻盈的腰带便整个勾勒出她全身曼妙的轮廓。而站在她面前的我却已是两个活着和十三个死去孩子的母亲。
栎恭敬的向我行了侧室参拜正室的大礼,随后长跪起来说:
“十一位使者都请不动姐姐的大驾,莫非姐姐怕了我?”
“你不用激我,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
“我知道姐姐不去是因为懦弱,这可不象姐姐。”栎的词锋咄咄逼人。
“好,给我一个心动的理由,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去。”我的唇边露出健猫戏鼠的讥笑,我知道她找不出,普天下没有任何理由在她栎的掌握。
栎低头沉思许久,屋里静的怕人。突然,油灯的捻子发出“啪”的一声断裂,遽然亮起的火苗燃亮了栎霍然抬起的脸,她的眼神深不可测。
“栎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是姐姐与启二十载夫妻之情,哪怕是栎的生命,但姐姐一生好强,一定不愿栎成为启见到的最后一个女人。”
栎抬起头,双眼像两柄银锥直勾勾的刺着我的眸子。
我游离开目光,转头去看屋外浓墨般漾漾的夜。
“哈,姐姐不敢直视栎的双眼吗?那就请姐姐直视自己的内心吧!”
我承认自己完全被栎击败了,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我。
我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太康长长的叹息一声,“我跟你去!”
今晚是下弦月,星星也很稀疏,微微的夜风吹到人身上,竟泛起阵阵寒意,栎在我前面,走得很急,不时用右手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到耳后,这孩子一紧张就爱这么做,而每当这时,我就会注意到那个在她腕间隐约闪烁的金镯。
终于,我来到与我的正宫仅仅一墙之隔的栎的宫殿,也就是启这四年来的下榻之所。我从未来过这里,与我住所人工的富丽截然相反,这儿处处充满自然的情趣,房屋小巧而别致,院中则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穿过一条爬满牵牛花的竹制回廊,栎在一所茅屋前停住了脚步。
当栎轻轻推开门,我一眼便看见了高踞榻上启宽阔的背影。
我一步一步的穿过跪地顿首的巫医与侍从,穿过弥漫着浓郁玫瑰花露与淡淡脓血腥臭的空气来到启的身旁。
“启,娘来了。”栎在启的耳边低低的说。
我心头一酸,为启的病状,也为栎此时对我依旧的称呼。
“晤,”启的声音微弱的几不可闻。他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随即便淹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
“你们都下去!”栎的声音威严而清越,在所有的人都退出后,栎也离开了这间屋子。转眼间,这儿只剩下了我与启两人。
启费力的转过身直面与我,那张四年未曾谋面的脸便呈现在我面前。
他紧闭着双眼,不时从浓密的黑须中传出一两声咳嗽,这时他苍白的额头便会泛起一层转瞬即逝的潮红。
我注意到他修长枯瘦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把王者之剑——离魂,当年启正是用这把剑劈碎了蚩尤神像,就出了我。霎时,二十载的夫妻之情如潮水般涌上我的胸口。
启缓缓的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就像即将熄灭的火焰。突然,他的双手痉挛的扼住自己的喉咙,张大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我疾步向前,用力掰开他的双手,低头吮吸他的口腔,良久,我把一口带着黑雪的脓痰吐到了地上。
启平静了下来,他看着我,目光悲伤而苍凉。整整四年了,我没有享受过与启独处的时光。
突然,他急切的抓住我的双手说:
“我活不过今夜了,答应我,答应我一件事,”他直盯着我的双眼:
“放过栎,放过栎肚子里的孩子。”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浸到了冰水中,恍然大悟的悲愤呛得我喘不上气来。
“你派了十二名使者请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启凝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乞怜和哀求。
我轻轻的挣脱开他的掌握,冷冷的说:
“如果我不答应呢?”
“求你,我求你,答应我。我的生命就像庭外草叶上的朝露,必将在第一缕晨曦中蒸发,而你和栎还会活很多年。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求你满足我。”
我低下头,两行清泪急流而出,即使当年我的生命即将在祭坛前断送,即使四年前启弃我而去,我也从未掉过一滴泪。
我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迎着启那焦急期盼的目光说:
“好,我答应你!”
“发一个毒誓,我要你发一个毒誓!”
“你要我发什么毒誓?”
“以你儿子的王位,女儿的婚姻发誓!”
“那也是你的儿子与女儿!”
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冰冷过,我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碎裂的声音。
“我发誓!”
随着远方传来的雄鸡的第一声报晓,窗纱被迅速的染上了一层白意。
启终于满意了,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静静的等着死神的降临。
我冷冷的看着这个同床共枕近十六载的男人,压抑不住胸口翻腾的一股又一股的恶意。
终于,一个被我刻意忘却许久的秘密从我心头升起。我俯下身子,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启的耳边,轻声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似乎一道强烈的电流通过启垂死的身体,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怀疑,震惊与愤怒。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想想看,二十年前那个晚上,你曾经……”
启怒吼一声,猛地向我扑来,但他甚至没有碰到我礼服的衣角,便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启死了。
我在启的尸体前伫立了许久,竟掉不下一滴眼泪。如果是四年前,不论任何一个时刻,我都会随他而去。甚至没有今日的诀别,我也会失去生存的意义。但现在,我对着启的尸体重新发誓:我要活下去,而且我要活得比任何一个仇人都长久。哪怕千百倍的报应加诸在我及我的后代身上,我也要向一切对不起我的人讨回公道。
我推开房门,此刻正是黎明。金色的阳光照在庭院中跪得满满的夏王朝实权人物身上,其中大部分在这四年中已变成了我的亲信。
唉,院落中花草上的露珠还在折射着这个世界的光彩,而启的生命却已沉入了茫茫无边的浩瀚。
我看了一眼远离众人,在晨风中瑟缩倚柱侧立的栎,感觉她就像露珠一样脆弱。
我快步向栎走去,一言不发地握住她的手腕,硬生生的把那只金镯褪了下来。
这真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它通体是两条反向绞缠在一起栩栩如生的蛇,蛇头衔着一个狰狞的鬼脸。我的手一颤,“咣当”一声,金镯掉在了地上。二十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竟在这里重现!
“是冥,寒族的冥,世上只有她才打造得出!”
我用力压下心头的恐惧,转身对所有的大臣说:
“王驾已然殡天,从今天起太康就是大夏的王。”
我顿了一下,又说:
“栎宫之人,一律殉葬。至于乱国妖姬栎,打入幽冥之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