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刺》映迟

1、第 1 章

　　五一放假前的最后一天。
　　程言做了一个梦。

　　梦里雾蒙蒙一片，模模糊糊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光着脚走在雾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被一堵突然出现的墙挡住去路。
　　那堵墙很高，最上面被雾牢牢锁着，什么都看不清。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里蔓延，程言突然生出了往上探究的欲望。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笼罩在上面的雾像是有感应一样，朝两边散去。
　　待雾散的差不多了，那个盘旋在高墙上的巨大身影，也逐渐在程言眼里清晰。
　　一双冰冷的眼睛，穿过云层，视线直直刺向程言。
　　……

　　明阳七中女生寝室406。
　　从梦中惊醒，程言猛地睁开眼坐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后背更是汗湿了一片。

　　程言惊魂未定，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最后的印象太深刻，她现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立马就能记起梦里最后的场景。
　　一条巨大的黑蛇，张开猩红大嘴朝她俯冲下来。

　　这画面实在是太过刺激，程言心脏半天都还没缓过来。

　　她朝后移了移，拿个枕头垫在后面，仰头靠在了墙上。
　　现在正是凌晨两点，寝室里其他七个女生还都在熟睡，只听见浅浅又均匀的呼吸声。

　　程言坐了一会，稍稍平复下，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手间擦净冷汗，顺便换身睡衣。
　　打开水龙头放到最小，程言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有些恍惚的自己，立刻使劲摇了摇头。

　　她一贯很少做梦，噩梦就更少了，今天猝不及防梦到这个场景，她脑海里立刻想起前两天好朋友徐瑛跟她说的话。
　　那时候徐瑛捧着一本周公解梦看得津津有味：“书上说梦到老鼠和蛇会发生不好的事，程言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
　　好像已经忘了，只不过现在冷不丁想起来，又加上刚才做的噩梦，程言只觉得心里堵着慌，似乎真的有种会发生坏事的预感。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程言愣了下，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起来。
　　她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一个噩梦，在这担心什么呢？

　　明天还有早操和早读，程言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回到床上，再次闭上眼睛，勉强让自己睡着。

　　只是这一觉一直不太安稳，梦里的景色光怪陆离，那只蛇一直如影随形地盯着她。
　　以至于第二天程言一早醒来，脑袋木木的，比通宵一宿没睡还不如。

　　换好校服，拿着牙刷牙杯和毛巾，拖着步子去洗手台。
　　五月份的水还有点凉，泼在脸上，冰冷的水一刺激，程言感觉自己总算清醒了点。
　　她加快洗漱的速度，收拾好后，背着书包出寝室往操场走。

　　这个时候是早上五点半，天还没完全亮，校园里更是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
　　沿着路往前走，穿过篮球场，程言到了跑早操的大操场，四百米的橙红跑道被淡淡的雾气笼罩，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寥寥几个人。
　　她今天来得有点晚。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程言一面找到位置放好书包，一面在心里计划下次起的再早一些。

　　程言所在的高二七班，是明阳七中最好的理科班，所以跑早操的时候也是在最前面，程言拿着单词书，找到班级方队，循着自己之前的位置站下，然后沿着上次的折页继续背单词。

　　七班方队的人是操场上最多的。
　　不过也没多到哪去，完全不像是看不出这离跑操开始还有十分钟。
　　程言见怪不怪了。
　　甚至可以说，如果跑操时人能来齐，那才是一个奇事。

　　最开始，明阳七中是没有早操的。
　　学生早上六点多起来吃早饭，七点早读，八点上课，日子过得也挺悠闲自在。哪知道学校这个学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推倒了以往的作息时间表，彻底换了个新的，不光把早读提到了六点，还多了跑早操。

　　这对习惯了早上六点起的七中学生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抱怨投诉，学校在这件事上，一改往日的佛系咸鱼，态度极为强硬。
　　哪怕学校行政楼外的意见箱都塞爆了，这个作息时间表硬是半点没改。
　　因为这件事，现在七中学生心里都存着怨气，压点迟到更是常见得不行。

　　后来也听有人说，改作息是校长一手操办的，因为明阳七中去年升学率太差，被同学区的明阳二中碾压，二中校长更是在校长大会上对七中冷嘲热讽，狠狠地羞辱了七中一顿。
　　校长一回来，就开始计划调整作息时间表，尽可能地提高下升学率。
　　可以说，目的和出发点都是好的。
　　只不过中间出了一点岔子。

　　学校似乎忘记了，自己这边的学生，压根没那种积极性。

　　慢慢悠悠起床穿衣服刷牙洗脸，慢慢悠悠地往操场走，就算快迟到了也懒得跑两步，教导主任每每看到都气得不轻，破口大骂。

　　被骂的学生一脸笑嘻嘻的，还有心思跟教导主任开玩笑，丝毫没有感到半点羞耻。反正他们是学渣，来这里混日子，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教导主任看着他们这个样子，气到肺疼的同时，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了，也不用受这门子气。

　　不光教导主任，七中大部分老师都是这样，恨铁不成钢，一遍遍失望。
　　刚过来看学生跑操的高二七班班主任杨国安也是如此。

　　站在雾蒙蒙一片空旷的跑道上，杨国安叹了口气，朝自己的班级走去。
　　今天情况还算好点，他来的时候能有十几个人。
　　杨国安大致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停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早晨天空泛着青色，操场里的路灯还亮着，橙红跑道的中间，站着一个穿着七中黑白长款校服的女孩，半长头发扎成马尾，刘海乖顺地垂在两边，她垂着眼睛，正专注地背着手里的单词。

　　杨国安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他这个数学老师不是语文老师，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孩子上下贯穿着一股子韧劲，在哪都能挺直站着。

　　其实当了一年班主任，杨国安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像程言的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来七中这样的学校。

　　按道理他是七中老师，不应该这么贬低自己任教的学校，可七中高考本科上线率年年倒数，别说家长了，就连七中的老师，都拼了命想把自己的孩子往别的学校送。

　　而程言，她不是没有选择，她是有很多选择。
　　毕竟，她是那一年明阳市的中考状元。

　　从小到大，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次次不落的第一，优秀到令人侧目的别人家的孩子。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主动报名去了人人都看不上的七中。

　　两年前招生的场景，杨国安直到现在仍记得很清楚。
　　为了程言，二中招生办的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没跟七中老师打起来。
　　而程言最后还是选了七中。
　　没有说明任何原因。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她疯了，说这孩子在自毁前程，将来铁定后悔。
　　在一片异样眼光中，程言没什么表情，将录取通知书推到他面前，只是说：“老师，我是程言，我来报道了。”
　　她在用行动表示：她没有疯，她真真实实选择了七中。

　　-

　　下午六点上完最后一节课，程言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姥姥黄淑仪家。
　　地方不算太近，程言坐公交车过去。

　　程言上车时人不算太多，她随便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抱着书包闭上眼睛低头休息。
　　公交车缓慢在路上行驶，红绿灯站牌前都要停一下，这样摇摇晃晃，程言倒是真生出了点困意。
　　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时，一个略带的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程言！”

　　程言下意识睁开眼，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
　　一张清俊的脸逐渐在眼前放大，程言眨了眨眼，慢了半拍，才将眼前人和初中娃娃脸同桌对上。
　　“陈燮，是你啊。”

　　陈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看到你我还不敢认，看了半天才确定是你。”
　　程言笑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和陈燮虽然初三时当过半年的同桌，但那个时候她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半年时间几乎没怎么来学校上课，因此程言对陈燮的印象并不是很多，只记得他是个娃娃脸性格很好的男生。
　　学习也挺不错的。
　　陈燮身上的校服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红白两色，清晰印着明阳二中四个字。

　　看着程言身上穿着明阳七中的黑白校服，陈燮突然想到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状元择校事件，他当时还以为是个玩笑。
　　毕竟那可是程言啊！
　　怎么会去七中那样的学校。
　　可开学后陈燮没在二中遇到程言，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去了七中。

　　好久没见面，再加上两人之前就不怎么熟悉，陈燮想要找些话题，结果到嘴边就变成了干巴巴的：“你这是回家吗？”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谁五一放假不回家？他这不是废话吗？

　　程言没看到他窘迫，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去。”
　　“这个五一我去姥姥家。”
　　“那也挺不错的。”陈燮干巴巴附和道。
　　“嗯。”
　　是挺不错，不用回家看到她爸程远山那张脸，看不到自然心不烦，反正他们两个每次见面都是吵架，还不如不回去。

　　陈燮还在绞尽脑汁想话题，那边公交车已经靠站，甜美的女声响了起来。
　　“天河花园到了，要下车的乘车请从后门下车，下一站……”

　　程言拿起书包，对陈燮说：“我到站了，你坐我的位置吧。”
　　“哦…哦……好。”陈燮慢了半拍，等他反应过来，程言已经拿着书包从后门下车了。
　　车门再次关上，程言的身影被抛在后面，越来越小。
　　陈燮抓了抓脑袋，突然感觉有点失落。
　　好不容易见面，怎么连联系方式都没要啊！

　　另一边，程言下了公交车后，就往附近的天河花园走去。
　　程言姥姥外公，还有舅舅许霖都住在这里，两家同一栋居民楼，但是不在一个楼层，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

　　程言坐电梯到了三楼，拿出钥匙打开门。
　　“我回来了姥姥。”

　　她推开门，没见到黄淑仪，反而看见外公许鸿飞和舅舅许霖坐在客厅沙发上，皱着眉头，谁也不看着对方。
　　程言看到这，第一反应是吵架了。
　　可想了想，最近似乎也没什么事发生。

　　她放好书包，悄悄去厨房找姥姥黄淑仪，“姥姥，我外公和舅舅这是怎么了？”
　　黄淑仪神情恍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程言这是在叫她。
　　“啊……没事。”黄淑仪勉强笑了笑，“他们爷俩不是经常这样，言言你不用担心，快回房间写作业去吧，一会做好饭姥姥再叫你。”

　　程言看得出黄淑仪有事瞒着她，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准备听话回房间写作业。
　　只是路过客厅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的许鸿飞突然叫住了她。
　　“程言，你过来。”

　　坐在沙发另一边，刚才还跟老爷子楚河汉界渭泾分明的许霖瞬间不淡定了：“爸，我刚才明明都说了，这件事不能……”

　　“你给老子闭嘴！”
　　老爷子年轻参军上过战场，虽然退伍多年，但气势还在那，这一开口，一米八高的许霖只得憋屈地又坐了下来。

　　程言走过去，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外公怎么了？”

　　许鸿飞看着眼前穿着校服，一笑起来和自己女儿有八分相似的外孙女，心脏像是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股子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疼得他眼睛都泛着酸，比之前在战场被子弹打断肋骨都还要疼。
　　他周身的气势猛然颓了。

　　半响，他才抬起头，指着许霖。
　　“你来说。”

　　被突然点到了许霖：“啊我……？”
　　他看了眼程言，又看了眼老爷子，一脸挣扎。
　　“这……真的要说？”

　　“不然呢？”老爷子的声音控制不住扬高了几度，尾音带着颤抖，“难道要我们像阿月一样，什么事都瞒着！”

　　程言的妈妈许君月，是扎在所有人心里的刺。
　　这个名字只是被提起来，周围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所有人都陷入死寂中。
　　最后，还是程言开口打破了沉默。
　　“舅舅，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我都长大了。”
　　她试图扯起嘴角，可最后只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

　　许霖心里叹了口气，他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要告诉程言比较好，但他爸都这样发话了，他也只得老老实实全说出来。
　　“小言，你还记得你爸那个初恋吗？”
　　“就是那个——赵竹筠。”

　　这个名字出口的一刹那，程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些刻意被遗忘的记忆全都被翻了出来，过往的种种汇聚成惊涛骇浪，将她脸上伪装的冷静打得粉碎。
　　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许霖见状扭头看向老爷子，老爷子只是递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让他继续说。
　　他也只能继续往下说：“我有个同学也在明阳二中教学，他听你爸程远山说，赵竹筠得了胃癌，发现得早还没到晚期，程远山最近正忙着找关系，想把她从青陵市转到明阳市中心医院来。”

　　寥寥几句话，透露了太多信息。
　　程言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笑话。

　　当初发誓说好再也不联系，这才过了几年？

　　全国治疗胃癌的医院有那么多，比明阳市中心医院好的也不在少数，这么巴巴地把人转过来，真当她不知道他心里存的什么意思吗？

　　许霖的话还在继续。
　　“言言，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
　　“你爸那个初恋还有个儿子，年龄跟你差不多，也正在上高二。”
　　“他跟他妈一块到明阳市了，你爸准备把他接到家里。”
　　“以后，大概要跟你们一起住。”
　　……

　　许霖后面说了什么，程言都不记得了。
　　她的脑海里各种回忆闪现，最后定格在昨天的那个噩梦上。

　　程言嘲讽地笑了笑。
　　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可不就是一条毒蛇吗？

　　开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