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叁思

1、昆仑

　　幽谷苍松一线天，飞鸟相与还。

　　清晨一场浽溦过后，让本就湿重的空谷更显水雾迷蒙。

　　江宁已经背对着山谷入口来回踱步许久，神色焦急内里更是纠结，却自始至终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只因背后摩崖石刻上书四字：禁地临渊！

　　此字所提之人如今已难觅其踪，但凭苍劲笔力留在山谷内的萧瑟肃杀至今未散，如此造诣便是在那以教化世人名冠仙门的小圣贤庄，怕也很难寻到第二个与之相像之处。

　　而今这般独一无二的摩崖石刻却成了挡在江宁面前的拦路虎，听着空谷回响过后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鹤唳凤鸣，似劝阻，又似催促，越发扰的他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抉择。

　　“若是换做他的话会怎么做？”眼看就要这般无休止的僵持下去，江宁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某人的嘴脸和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目之不及，皆无禁忌。

　　蓦然间，江宁灵机一动从衣衫下摆处扯下一块布条，将双眼紧紧蒙住确保眼前漆黑不识一物之后，沿着一侧石壁，缓缓朝谷中走去。

　　地面湿滑，一步三摸索，等他鼓足勇气扯掉眼前布条的时候，粗略估计已过了摩崖石刻百余丈。

　　虽然有惊无险进了山谷，江宁胸口仍旧起伏难平，相较于他以往的从不逾矩，今天这番掩耳盗铃已算得上大逆不道。但也必须承认，这种游走在戒律边缘的反复横跳带给人的刺激，对大多数人都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和新鲜感，尤其是对江宁这种弟子，无疑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甚至一度让他有种再次跃跃欲试的冲动。

　　“罪过罪过……”一念及此，江宁赶紧勒住信马由缰的念头原地自省。

　　“果然是近墨者黑！”待到三省吾身之后，江宁暗下决心，等此事终了，定要与某人划清界限，以免再受对方邪恶思想的荼毒。

　　***

　　幽谷深处有一天然水瀑流淌在漫山青葱间，似玉带，若银龙，自天边直泻而下，最后汇于谷中寒潭，阵阵清波四散开去，绵远悠长。

　　行过潭边时，江宁在草地上寻到了一套雪白弟子服，像是被人随手丢在一旁，加之周遭水汽湿重，衣衫已经有些潮湿。

　　江宁捡起衣服四下打量一番，未见人影踪迹，反倒拂去粘在上面的草屑时，一枚通行玉令掉了出来。

　　通行玉令温润透亮，周身泛着盈盈光泽，握在掌中，仍有余温残留。

　　江宁指尖摩挲着玉令，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但又想不通他孤身一人闯入临渊是为哪般？若单纯为了找乐子，也未免太过火了些！

　　江宁还在疑惑，身旁泛着些许涟漪的碧波寒潭却突然躁动了起来，短短数息潭面沸水涌动，上下翻飞。

　　昆仑重地多禁制机关，再加上江宁此次擅入禁地是犯了规矩的，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如今变故陡生，三魂七魄当场吓没了一半儿，匆忙间寻了棵大树勉强隐住身形，却是连往外多看一眼的胆量也没有了。

　　只见潭水翻腾间，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先后腾跃而出，定睛细看，前者竟是一条半丈有余的龙鱼，金灿灿的鳞甲映着初晨的朝晖洒下大片晶芒，好似下一刻便要跃门化龙，在幽谷深涧当中格外惹眼。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修长身影，从水中跃然而出的身姿在金色晨阳的映照下，凌空腾跃时劲瘦有力的体态展露无疑。

　　趁着龙鱼跃至最高点滞空的瞬间，那人瞅准时机，对着龙鱼便是狠狠一脚，前一刻还英姿勃发的鱼儿转眼就一头栽到了谭边石头上，硬生生砸出了一个飞沙走石，就算龙鱼身披鳞甲也挨不住如此重击，最后只能无力抽搐几下以示反抗后，就此晕了过去。

　　“没想到临渊当中果真有龙鱼，还是条金龙鱼，老师居然没骗我！”那人轻轻甩去乌发上的水珠，看着地上被砸出的大坑和金灿灿的鳞甲，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行凶之人姓方名允字元夕，是洛春秋座下的独苗弟子，此行乃是因故受师命专门来此地抓鱼的。

　　方允样貌生的俊秀，年纪虽然尚轻，但眉眼间已英气初显，只有那不经意间流露的笑容仍旧留有几分残存的稚气。

　　凭借熟练地鱼弓术将这条肥硕龙鱼捆了个结结实实后，方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显然被累的不轻。

　　龙鱼本性好斗，又受周围灵气滋养，就连性情都要比寻常鱼类更加凶悍几分，再加上水中本就是它的主场，对付起来便更加不易，为了把它引出水面，方允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手，最后那势大力沉助它成功上岸的一脚，至少要有一半儿的力道是夹杂了泄愤的成分。

　　偷偷躲在一旁的江宁听着外边没了动静，这才敢壮着胆子悄悄露头查探究竟，却因周遭植被过于枝繁叶茂，再加上他此刻的观察角度有些刁钻，透过零星散乱的遮挡也只能隐约看见方允半个身子如躺尸一般趴在地上，死活不知。至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反倒是被江宁躲在树后一丝不漏的完美错过。

　　但一想到方才动静那般大，还有被硬生生砸出的乱石纷飞的大坑，若他真是触碰到了什么厉害的禁制，那现在躺在地上的方允岂不是已经……

　　江宁冒险闯临渊乃有急事相告，可绝不是来给他收尸的。

　　“你还真是祸不单行。”

　　事已至此，江宁也顾不得许多，就算是尸体，也要带个全尸回去。

　　正当他鼓足勇气走上前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方允的睡意朦胧，看那张弛有序、起伏有律的胸膛，再看看胸如擂鼓、神色肃穆的自己，那睡相简直不要太过惬意，还是枕着一条金龙鱼睡的。

　　“这……这……”眼前一幕实在与自己预想中的惨烈场景相差甚远，有那么一瞬间江宁甚至生出疑问：好家伙爱死不死，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本欲稍作休憩做躺尸状的方允听见动静，一个机灵翻身而起，看清对方后同样诧异非常，“江宁？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允看看他，再看看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靠枕，问道：“你也是来抓鱼的？”

　　“抓鱼？”见他这般懒散模样，江宁满腹郁闷无处发泄，“我是来抓你的！”

　　“浮休怨最具潜力的炼药师离经叛道误入刑罚司，”方允接过江宁递过来的衣衫，惋惜道：“可悲，可叹呐！”

　　“别的不说，我就佩服你的胆大妄为。”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江宁一直紧绷的神经倒也放松了不少。

　　方允道：“冒着擅闯禁地的风险过来抓我，什么事儿？”

　　“但愿你过会儿还能笑的同样灿烂。”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张褶皱纸条递了过去。

　　“这是？”方允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差点被晃瞎了眼，只因其上寥寥数字丑如狗，实在很难让人有多看一眼的欲往，便说是一只毛虫误入砚池后大难不死，沾满墨汁的身子逃命时在宣纸上留下了蠕动痕迹也并无不可。

　　方允强忍着不适看那神鬼莫测的鬼画符却越发觉得眼熟，等到认清纸上所留内容后终于笑意渐敛，眉头紧皱：百谷危，速归！

　　关于这件事的前世今生还要从道门长老洛春秋说起。

　　作为道门内地位最尊崇的长老，便是掌教见了也要礼让三分，诸多弟子更是能够拜在洛春秋门下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即便拜师不成，偶尔的指点也能让人在修行路上通透不少。

　　如此神仙一般的高人本应端坐高堂上，受众人膜拜供奉，却又因他的行事作风过于放浪不羁，为不少人所诟病，导致仙人形象跌落神坛。

　　当其他人都在为了宗门未来殚精竭虑，用尽全身力气为门派奉献的时候，洛春秋则在山下求财算命，行那招摇撞骗的勾当，没有丝毫仙人该有的风骨。

　　其中尤以口腹之欲为甚，为满私欲，洛春秋时常偷溜下山，扮成方外之人去到大户人家驱神捉鬼，到最后鬼有没有捉到不知道，大鱼大肉却是实打实的进了他的五脏庙，习惯性的在酒足饭饱之后随手丢下几张驱邪符，稍不注意人就没了踪迹。

　　据说洛春秋曾与几名下山历练的道门弟子前后脚去到了同一人家，期间还因委托之事争执不下，若非其中一人关键时刻把他认了出来，洛春秋就要被人当成神棍给赶出去了，当天晚上那几名弟子偷偷给主家留了几张符篆作为补偿后便匆忙闪人，连个招呼都没敢打。

　　这倒不是那几名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而是任谁也想不到连掌教都尊崇的长老竟然在山下坑蒙拐骗，若不是他施展了几招术法把主家给唬的愣了神，只怕给他个破碗和一根竹竿，再把人扔大街上，一天少不了能被人施舍好几两银子。

　　毕竟那不修边幅的倒霉形象，实在没法把他跟仙风道骨的仙家名士扯上关系。

　　后来洛春秋不知从何处寻到了方允，先是在所有人的震惊当中，将其收为了关门弟子，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一改往日邪风，成为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好先生倾囊相授的时候，却没想到洛春秋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滥用职权专门开辟出了一片山谷用来养鱼种菜。

　　后来为了免去下山蹭吃蹭喝的麻烦，更是把十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培养徒弟的厨艺上。

　　方允也没有让洛春秋失望，现如今单凭他一人已能满足自家师尊所有刁钻口味的要求，闲暇之余，师徒二人还会共同探讨新菜品的研发，以至于不少天赋不错的弟子都在怀疑自己当年没能入得洛春秋法眼莫不是因为自己不会做菜？

　　但修仙之人本就辟谷，谁会没事学这技能？

　　更有甚者怀疑方允根本就是洛春秋从哪家酒楼偷偷拐带回来的学徒，想来以他的行事作风，拐带人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若事情到此为止一切都还好说，但因他师徒二人大兴农家乐的缘故，使得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门子弟在修炼辟谷之术这种基本术法时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每每练到紧要关头，都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饭香味打断心神，不得已只好重新来过。

　　以至于诸多资质甚佳者已经能够独自斩邪祟，诛奸邪，却唯独在辟谷一途上至今撑不过三个时辰，对不少人而言，这师徒二人绝对是罪魁祸首。

　　“话说自我入昆仑以来，这些年一直都在百谷内自娱自乐，也并未听闻有何不妥，怎的今天突然要兴师动众封我百谷？”方允看明白纸上的鬼画符后便同江宁一道往回赶，临走还不忘把洛春秋要的金龙鱼一起带上。

　　“有何不妥？”江宁实在忍不住多看了方允几眼，“那可真是太不妥了。”

　　关于方允的弟子身份，如果要严格考证的话，其实是有待商榷的。

　　在昆仑，凡是拜入门下的弟子，入门之后，都会由师尊在其身上种下代表着昆仑门人的道印，这道印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出入门派诸多要地的关键。但方允身上至今都只有一枚通行玉令。

　　如果没有道印，那准确来说方允只是洛春秋的弟子，但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昆仑弟子，若要这么论的话，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些年都造了什么孽！

　　江宁边走边问道：“你可还记得数日前天宗曾派弟子来过昆仑？”

　　“圣贤山的人吗？”方允确有印象，天宗这些年行事甚为高调，想让人不注意都难，“怎么？这件事跟他们有关系？”

　　“算是吧！”江宁点点头，“如果说这些年你在无意间造的孽是隐于暗处的毒瘤，那天宗这次就是引爆毒瘤最直接的导火索！”

　　“怎么说？”方允越发有些听不明白，“他们总不至于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给我这个无名小卒找不痛快吧，天宗的人虽然张扬，但也不至于这么无聊。”

　　江宁道：“你倒是谦虚的很！”

　　“人贵有自知之明，”方允道：“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江宁道：“天宗此次前来是为了协商弟子入世之事！”

　　“入世？”这倒让方允有些诧异，“之前确有听闻，早年间以儒释道为首的三家统领仙门百家时，为防止仙门中人恃才傲物做出危害世俗的举动，便在彼此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任何仙门弟子不得在任何时间，以任何理由做出扰乱世俗秩序的行为，违者严惩不贷。有了三家牵头，其他门派自然不敢有异议。后来儒门中人因观念不和分成了天宗跟人宗，但即便下沉之后的人宗离开了圣贤山，在建立小圣贤庄后，反倒更加恪守这一默契，更被仙门中人赞誉：虽潜于世，却离于世。从某种角度来说，仙门跟世俗更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交集甚少。这些年各个宗门虽偶有弟子下山游历，却也仅是在暗中诸奸邪，扬正道，且有严格限制，如今怎会突然想要商讨入世之事？”

　　“只听说是最近山下不太平，可能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弟子们历练一番吧！”江宁道：“具体原因我也不甚清楚。”

　　方允避过脚下枯枝道：“听这意思，掌教同意了？”

　　江宁点点头：“嗯！”

　　方允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等你听我说完就知道是什么关系了！”江宁继续说道：“天宗弟子客宿昆仑期间，曾见膳堂内一日三餐时常人满为患，这场景在众仙门当中实在算是独一份，忍不住心中好奇，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师兄弟们的辟谷之术修行成果不甚理想。辟谷之术本是低阶术法，门下弟子却练成这般模样，其中不乏天资不俗之人，如此家丑却让外人看了个精光，得知此事之后，众长老自觉脸上挂不住，强忍着怒意将天宗之人送下山后当天就下了死命令，凡是辟谷术修习不精者，不仅会被取消入世资格，还要罚扫登神长阶一年，也算是一种另类筛选。”

　　至此，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然明了，一众师兄师弟们身为当事人，心中自然清楚应将罪责归咎到何人头上，为了能够下山历练，更为了不被罚扫长阶，众人很有默契的一致决定要从根源上杜绝祸患，动不了洛春秋，拿方允开刀还是绰绰有余。

　　一路上，方允费了好些脑筋才理清这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也就是说因为天宗弟子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让长老们觉得昆仑失了颜面，于是将怒火洒在了修习不精的师兄弟身上，师兄弟们为了将来有机会下山，就打算封了百谷？”

　　江宁道：“简单来说，是这样的。”

　　“简单？这可真不简单！”方允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这件事砸在自己头上之前竟还有这般百转千回的历程，且涉案人员如此之广。

　　“天宗？”方允心中暗道：“还真是好奇害死猫！”

　　只是很不幸，这只猫正是方允本人。

　　“他们擅自封禁百谷，诸位长老就没意见？”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洛春秋的面子上也不该对他们这般放纵。

　　“估计长老们还不知此事，但我看师弟们的架势，宁愿顶着进刑罚司的风险，也不会让外物干扰他们下山的机会。”

　　当然也有可能其他长老早就想看到这一幕了。

　　“这……”一时间，方允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不是典型的睡不着觉怪枕头嘛！”

　　一路上，整件事让他越想越郁闷，甚至还有几分委屈：天宗之人好奇心过盛纵然是这件事的最直接起因，但细细想来，之后无论是有被惩罚风险的师兄弟还是盛怒之下的长老们，明显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且还打得啪啪乱响，可最终需要承担后果的却是他这个完全与之不相干的局外人。

　　至少在明面上与他不相干。

　　每一个环节的参与者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无奈，但又好似不是那么无辜。

　　至此，方允成了整个事件中最终承受无妄之灾的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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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
方允：开篇就这么冤，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