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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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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姜令君一夜未眠,听门房来报有人敲门,赶紧吩咐放人进来,一辆板车就被拉进了东夹道。
车夫果然是萧府的下人,车上装的也果然是萧惕吩咐送来的东西,外面拿粗布裹着,底下是大小不一的五个箱子,里面全是贵重宝物,还有一套紫檀椅侧倒着绑在车旁。
这套紫檀椅最妙的就是木雕精细,寓意也好,共六把,椅背、椅面、椅座分别雕的是二十四孝图,互相呼应,缺一不可。譬如同一把椅子上,刻了一棵树,在椅背、椅面、椅座三孝图上都能看见,共树共景,看似是三张图,实际上是一张图。而六把椅子合起来,看似是二十四幅图,实际上是一幅图,有头有尾秩序井然。姜令君犹记得当初萧家人都不舍得用这套椅子,生怕磨坏了椅脚,于是常年摆在内厅里却没人敢坐。
姜令君留车夫用早膳,并吩咐人把这车东西登记造册,抬到她院里厢房收起来,同时嘱咐左右人等不许声张,到了外面也不许乱说。
不过这么大的事当然瞒不过姜家父母,请安时姜令君和盘托出了,并把昨晚萧惕亲手交给她的房契地契拿给姜父过目。
姜父边看边听姜令君说道:“这些都是没记在萧府名下的财产,不会有任何牵扯,萧惕让我们安心收下。女儿想的是,先保管着这些财物,等萧家人在巴蜀安定下来,我们再给他们送过去,而不能真的据为己有。”
姜父点头:“正该如此。我们本来就对不住人家,哪能还收他家的财物。”只是这些财物收到手里,到底是个烫手山芋,谁知道会不会走漏风声……他看二女儿眼底青黑,恐怕又是一夜未眠,不忍再苛责于她。这些财物一来不记在萧府名下,二来送来时行事隐蔽,但愿不会被查到。
姜令君起身告辞,姜父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她踏出屋门看见天光大亮,心里想的却是萧惕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这是最后一刻,他们在同一座城里。
当晚,一队兵马狼狈进城。
随即,萧府被查封。官兵到时,萧府空无一人,全城大哗。
翌日,皇帝下令各城张贴法令,画影图形,全国追捕萧犯。
这些天姜父的心就没有放松下来过,在雪花终于落下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夜过后,雪积三尺,天地白皑皑一片。大雪封路,官兵就不方便追捕了,随后就是新年放假,等年关一过再追踪逃犯,肯定是来不及的。他相信萧家人凭借行伍出身,绝对不会被抓到。
但亲属会被问责。皇帝终于把矛头对向姜家,腊月二十八日,姜父被宣召。他没有官职在身,不能坐轿,不能带随从,不得不孑然一身顶着风雪走路进宫。
走在幽长的宫道上,前头是一名带路太监,姜父小心翼翼地踩在前人的脚印上,因为宫道铺满青砖,积雪消融时雪水积洼在砖缝里,一不小心就会踩起一脚污水。
曾今在翰林院任职时,姜父常常经过这条宫道,当时他清楚地了解哪块青砖松动了,下意识就能避开。阔别八年,他早已忘记当初走在这条路上的记忆,而地砖墙面似乎也更斑驳了些。
当今皇帝即位后,从没有拨款修过宫殿,因为连年打仗,国库没钱。
小太监把姜父领到勤政殿就欠身退下了,一路上一言未发,走时也没有交代任何话。
姜父独自踏入殿门,殿内灯光晦暗,宫人低眉敛目守在四角,悄无声息。他看向殿中龙座,空无一人,于是转身望向西侧间,果然看见龙袍一角挺立在榻旁窗下。姜父赶紧跪地行礼:“草民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座大殿内只听见姜父磕头的声音,三扣后,良久未闻皇帝发话叫起,姜父额发间沁出一滴汗,热得浑身发烫。
忐忑许久,姜父偷偷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方才看见的只不过是挂在衣架上的龙袍,并非皇帝真身。他倏地松一口气,泄力坐到腿后跟上。
果然人老了跪不动,才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脖子痛。
虽然皇帝不在,但姜父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身,打算一直跪到皇帝过来。
当今皇帝的父亲并没有即位,甚至连太子都没有当上,前一位皇帝是当今皇帝的爷爷,谥号仁宗。当年,仁宗皇帝宠爱郑贵妃,爱屋及乌宠爱贵妃之子,故而迟迟不立太子。今上的父亲作为皇长子,在宫中地位尴尬。
太子者,国之根本。国本之争僵持了三十年,终于在皇长子暴毙时,仁宗幡然醒悟,将今上立为皇太孙,并将贵妃之子封王就藩。至于皇长子之死因,流言纷纷,流传最广最深入人心的一条是——郑贵妃毒死了皇长子。
流言可怖,郑贵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仁宗皇帝为了安慰她,册立其为皇后。隔年,仁宗皇帝病逝,今上即位,尊郑氏为太皇太后。
所以,当今皇帝性格阴翳偏执,姜父认为是情有可原的。今上最厌恶的,就是私心,他希望臣子们奉公职守,一心为公,不要徇私情。美色,权力,名望,统统都放下!
其实,对百姓来说,今上是个不错的皇帝,勤于政事,奉行节俭。但对官员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权力被压缩,财富被削减,更重要的是,名声被打击。在周朝当官,没利,更没名。国家收税,因为要打仗,收很多税,因为钱被文官贪了;仗打败了,因为钱还被武将贪了。
最可怕的是,皇帝真的是这么认为的。每次发生人祸,皇帝就会在朝堂上吟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后指着大殿匾额上的“公”字,巡视在座每一个人。
姜父察觉到今上对官员浓浓的敌意,急流勇退,在今上登基两年后借病辞官。可惜他的长女已经在新皇登基时被选入宫做女官,不然他会带着全家老小回河南老家。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当黄靴和龙袍停在他眼前的时候,姜父才发觉皇帝到了,再次叩头请安。皇帝在他面前站了会儿,姜父感觉到皇帝是在打量他,但是没叫他起身,而是撇下他抬腿走进西侧间。这时守在殿内的宫人终于动了,端水来伺候皇帝净面更衣,换上布鞋常服。
折腾一通后,皇帝躺到暖炕上,手里拿着一封简信在看。姜父心里明白皇帝是在故意冷落他,反而淡定下来。
不久,殿外响起脚步声。来人在门口略停一瞬,步伐稳重地走进来,到姜父旁边停下,朝西侧间跪地请安,声音清脆:“下官叩见陛下。”
姜父认出这道声音,竟然是他的大女儿。姜佳子偏头看向她的父亲,轻喊一声:“爹。”
姜父的心又慢慢往下沉,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姜佳子牵扯进来。他连累了女儿。
这时,西侧间内的人放下信,问话:“姜佳子,令尊做了几年官?”
姜佳子回答:“家父是壬子年一甲进士,任职两年,祖父病逝,回乡守丧二十七个月,于丁巳年官复原职,五年后因病辞官。满打满算,家父做了七年半的官。”
隔太远,皇帝没听清楚,便把他们都叫进来,也不让他们跪了,站着回话就行。于是姜佳子把刚才的回答又重复一遍。
皇帝点头:“不错。当官七年半,就可以在京都买下一座五进的宅子,庄田年入五千两白银。状元郎,你来说说,当官是不是很挣钱?”他看向姜父,用阴冷的眼神扫视他。
姜父再次跪下:“草民惶恐。”他不惊讶皇帝对他的家计了如指掌,锦衣卫无孔不入,没有任何事不在皇帝的耳目之中。
身旁姜佳子跟着跪下。
皇帝摇头反驳:“你不惶恐。你明白当官的好处,所以你维护你的姻亲萧大将军,包庇他们的贪赃枉法,护送他们潜逃出城,对不对?姜纳海,萧犯到底被你送去了哪里!”
姜父长叩不起:“草民真的不知!”
君臣僵持起来,姜父稳稳跪着,皇帝闷闷坐着,谁都不让谁。
皇帝沉声问:“你真的不知道?”
姜父回答:“草民确实不知。早在一个月前,草民就将小女接回家,与萧犯再无关系。至于他们如何逃跑,逃向何方,草民一概不知。可陛下硬说草民知道,说草民包庇逃犯……证据何在?都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草民实在冤枉。”
看见父亲如此卑躬屈膝,一旁的姜佳子攥紧拳头,攥得指尖发白,她突然出声:“下官有话要说。”
皇帝大吼:“说!”
姜佳子被吓了一跳,但她已经习惯了。皇帝喜怒无常,宫里人都知道。她平复片刻,说:“据微臣所知,萧家一向恪尽职守,廉洁自律,不知他们犯了何事,陛下斥其为犯?若是因为坊间传言他们养寇自重,下官则以为不然。御史可以风闻言事,陛下岂能风闻断案?如果萧家不是逃犯,那我家又何来包庇?请陛下明察。”
皇帝目光扫向她:“你在替萧家说好话?呵,真是稀奇,令尊一心撇清关系,你这个做女儿的却反其道而行之,引火烧身?”他看向姜佳子,就像看到了狼群里的幼犬,异类。
他就喜欢这种踽踽独行的人,当然来了兴趣,问:“你说萧家人没罪,理由呢?”
姜佳子:“正如陛下认为萧家有罪一样,微臣认为萧家无罪,凭的都是直觉,没有证据。”
皇帝被顶得哑口无言。他虽然找不到话反驳姜佳子,却并不认同她。
皇帝起身下炕,走到姜父面前,拍拍他的肩:“你是儒生,朕不想为难你,所以你最好真的一无所知。要是被朕查出来什么,比如腊月二十三那天,萧府送去你家的那车东西里有密信——”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发现姜父脊背紧绷,心满意足。
随后,姜父和姜佳子都被轰出宫。也就是说,姜佳子被停职。
这是皇帝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