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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告别与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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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明秋也醒了,套件外套到堂屋来,见到萧惕惊了下。
姜令君请萧惕到里屋炕上坐,举着烛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圈,连连问:“你可好?家里可好?”
萧惕回答:“都好,目前还没人为难我们家。”他将怀里的包裹掏出来,却被姜令君按住,听她对明秋吩咐,去倒盏热热的茶来给二爷。又对他嘘寒问暖:“大冷夜的害你跑这一趟,不急说话,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萧惕点头,以为她很冷静,却察觉到她牵他的手在发颤,原来还是着急的。
他反握上她手腕攥一攥,安抚:“嫂嫂别慌。”攥了良久,才见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人坐定,上过茶,萧惕说明来意:“朝廷在议我家的罪,议论纷纷尚无定论,我爹的至交暗中透露了皇帝的意思,圣意要判斩监侯,年前一定会降下旨意。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二,没几日了。那位伯父心中不落忍,替我家伪造了清白户籍,让我们趁早逃命去。我爹同意了,明天就走,往西南巴蜀去。明天是大哥三七,正是出城的好机会,万事俱备。临走前一夜,我特地来朝嫂嫂交待一声。”
他静静地看着姜令君,见她缓缓露出一个释怀的表情,她说:“这就对了,尽人事,听天命。你们能不坐以待毙,这很好。”
要知道多少忠臣良将,就死在“忠”这一字上。
屋内默默无言许久。让生来以忠君报国为信念的人,承认即将走上一条背君道路,就迫切需要对面人的宽容。好在她是完全支持的。
萧惕把揣了半夜的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一张张的地契。他道:“这是这些年来家里借门下清客身份购置的房契、地契,绝对查不到是我家的家产。我家没亲戚在北京城,与其被抄没,不如送与嫂嫂一家,数额不大,也就值几万两银子。我想着在北京城,你是我家最亲的亲人了,更别提你还是小金铭的亲娘。”他将包裹推向她。
姜令君惊讶又感动:“为什么偏偏给我?公爹婆母肯答应?”
萧惕认真道:“家里虽然颇有微词,却辩不过我。你放心,不管其它人怎么想,我始终认你是嫂嫂。”
这番诚挚话语,是这一月来姜令君收到的最好的安慰了。自从回娘家后,她对萧家一直心怀愧疚,如今萧惕还肯认她,叫人何足欣慰。
“好,我一定替你们好好打理。这钱始终是你家的,我绝不会擅动,将来还要还给你们。”姜令君承诺。
萧惕却道:“不止这些,还有贵重宝物,譬如玉瓶金屏之类,装了一车。我叫门下人家明早天不亮就送到这来,嫂嫂小心收好,别叫外面人发觉。”
这话叫她大惊,好半会才反应过来。虽然她说只是代为保管,但这话是虚的,从不见哪个畏罪潜逃的人有生之年还能再回京。他白白赠送大笔财物,如何不情深意重。
平复片刻,姜令君将房契地契重新收回包裹内,抬头问:“这些大件儿确实不能带走,那你们可足带了财物傍身?如今天寒地冻,棉衣炉炭倒在其次,切记要带足精贵金银珠宝,以免路途窘迫,这正是穷家富路的道理。还有些在路上不好买的东西也要带上,你们是怀罪潜逃,进城肯定不方便,像药材之类……你们都准备了些什么,快细细说与我听。”她干脆直接问清楚。
萧惕回答:“金银珠宝能带都带了,只备了一匹好马套辆马车,就家里我们五个家人走,什么从人都不要,另外备了一箱衣服鞋靴,一箱碗筷茶炉,一笼炭,再有一个红漆木箱放我父子三人穿过的盔甲兵器,如此已经将马车塞得满满的,再也放不下了。”
姜令君着急:“为何要带整整一箱甚么盔甲?无用又惹眼,应该多带些药材干粮才对,还有专给小金铭吃的用的,好些要紧的东西都没带,你怎么这么不会打算……”
她奇怪他怎么不说话,感受到脸上湿意,原来竟是她哭了。
彼此对望,萧惕眼眸闪动,低头乖巧认错:“我听你的就是。”
姜令君抹去眼泪,拉着他下炕:“没事,你想带就带吧,我明白对你们行伍之人来说,盔甲就是你们的骨气。带上吧,没事。我有东西要给你,你跟我过来。”
她将他牵至靠墙的木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柜门,抱出一个长一尺宽六寸的明黄木匣,打开给他看:“这是一份无名度牒,我娘从皇觉寺买的,备我出家用。《大周律》有言,不论犯人之前有何等罪过,出家后一概不究。你把这度牒带上,危难时作保命用。”
度牒不比户籍难得,若非姜家一心向佛,在皇觉寺也多年供奉,否则绝对买不到这无名度牒。
萧惕知道这是能救命的东西,赶紧收下。
话也话过送也送完,不能不走了,虽然极其舍不得。萧惕将度牒包好藏进怀内,起身告别:“我不宜久留,嫂嫂……保重!”
姜令君满怀悲意:“好。”她披件外衣送萧惕出门,目送他爬上墙头,眼看就真要走了,此生再难相见,忍不住喊他:“要好好活着!”
萧惕跨坐在高高的墙头上,低头看她。这一刻两人竟心灵相通,他也萌生出此生再难相见的悲伤,有诗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但只要对方好好活着就够了,想来她正是这个意思。
他猛地点头:“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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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也是萧意的三七。
萧家人一大早套好车要出城祭坟。大门口,萧惕站在马车前,抚了抚马鬃,真是一匹好马,威武矫健,神骏非凡,肯定跑得快。
他一侧头,就见围府的武将满脸横肉地走过来,他当即挺腰板硬杠道“我要出城谁敢拦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前几日家里已经向皇帝递过话,要在今日出城上坟。话说的很可怜:“……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给亡子祭奠了。”皇帝允了。
所以今日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会拦萧家人,但要一路监视他们出门上坟再回家。
为首的武将拱手见礼,两边打过招呼,车队便出发了。
坟墓在城外萧家买的山上,庄子就在山脚下。一行人先在庄子里歇脚,派人去坟前扎庐、布置灵案,妥当后再上山,按吉时烧纸敬酒。小金铭作为孝子要哭灵,可惜年纪太小哭不了,萧惕替他哭了。
坟头还是这块坟头,左右种植了高大的松柏梧桐,幽深暝暗。犹记萧意下葬时,虽不十分风光,但远近亲朋都来送葬,都是十足的真情实意。今日却只有这寥寥几十人,其中三五家人,数十从人,剩下的全是佩刀执事,心思各异,何等萧索。
敬酒时,按规矩在座列位都要陪酒,萧惕替看守萧家人的五城兵马司每人倒上一碗酒,劝酒道:“同朝共事,不看在同僚的份上,也看在死了的份上。诸位请用。”
为首将领斟酌片刻,接过酒碗道:“来都来了,我就敬小萧将军一杯!”
见此,其余将士也不再踟蹰,端碗饮下。
萧惕看着他们饮酒时滚动的喉咙,心中默数:“倒,倒,倒……”
很快林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除了家里人,其他全都已经人事不省。
萧惕将父母三妹还有小金铭请上马车,拿出麻绳将倒在地上的人全都绑到周围的树干上,防止他们早早醒来回城报信。
收拾妥当坐上马车,萧惕回头看向城楼的方向,这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真不想走啊。
他还想跟姜家人相处下去……
挥鞭声落下,一辆马车辘辘下山,往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