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似假》时姈

3、枯叶吹不尽，往事不随风

　　1
　　她仓促地赶了一路，来见她妈。

　　即使这些年母女俩感情实在生疏不少，可是受了委屈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妈妈。

　　人之常情。

　　可是，到了妈妈家里，等待她的是什么？

　　应门的是一个记忆里不存在的陌生人，按辈分应该算是叔叔，而她已经五十出头的妈妈竟有了身孕？

　　对比她一脸的瞠目结舌，她妈显得淡定多了，招呼她坐下，告诉了她一些她还不清楚的事实。

　　是告诉，不是商量。

　　“悠悠，这是你陈叔，几个月前我们领了结婚证。”

　　“妈妈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弟弟，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就要出生了。”

　　此后，吴悠再也听不清她妈在说什么了，就这样保持着混沌的状态，直到起身离开。

　　她记得她妈最后对她说的话。

　　“往后，你也忙，我也忙，没事就别总往我这跑了，高铁再快，来回大半天的也就没了。”

　　“抽空一起去把那套小房子过户一下，是我留给外孙的。”

　　像极了诀别词。

　　2
　　吴悠彻底意识到一件事：她真的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爸爸过世几年了，妈妈有了新家更有了新的孩子，没人给她撑腰了。

　　再难再恶心的事情，她也得亲自去处理。

　　单枪匹马，单刀赴会。

　　晚上九点多，老公许中听终于回来了，照例先去儿童房看了眼已经睡下的女儿许乐，才又回到客厅，拉了椅子，在吴悠对面坐下。

　　脸上看似面无表情，又好像包含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片刻沉默之后，吴悠忍不住，先开口。

　　“你打算怎么办？”

　　“都随你。”

　　“什么叫都随我？”

　　“就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配合。”

　　“许中听，你还是不是人！你把事情办完了，来我这里装什么洒脱？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想这件事没发生过，我想你没出轨，更没有什么私生子，能办成吗？啊？你说话！你能配合吗？”

　　3
　　吴悠和许中听是从大一开始校园恋爱的，毕业之后，邻省的吴悠选择留在了京城，一来京城机会多，二来为了许中听，简直一举两得。

　　往后更是顺风顺水，两个人工作都找得不错，两年之后谈婚论嫁，吴悠爸为了闺女不在婆家被轻视，更是全款在京城买了一套房陪嫁。

　　“我闺女，我不宠谁宠，我就是要帮她把腰杆挺直了，哪怕住在夫家，我女儿也自己有房，也是有房租可收的地主婆！”

　　次年，吴悠产女，婆家高兴归高兴，还是委婉地问过小两口，还愿不愿意生二胎？

　　“生！过两年再给许乐生一个弟弟！”吴悠随即表示。

　　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剧本。

　　4
　　吴悠从来得天独厚的生活是在女儿三岁的时候被打破的。

　　那时候，她正和许中听积极备孕打算怀二胎。

　　结果，生活平地炸起了一串响雷。

　　先是恩爱了一辈子的父母突然离婚了，问妈妈说是性格不合，问爸爸却只见他沉默不语，片言不发。

　　那一阵子，吴悠觉得世界都在崩塌，感觉走在路上都会被莫名砸中，偏偏还不知所以然。

　　可是秘密又怎么能瞒得住一辈子？

　　又过了两年，就在吴悠总是这边劝完那边劝，还在努力让爸妈复婚时，爸爸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

　　医生说发现的太晚，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最后的日子还是回家怎么舒服怎么过吧。

　　吴悠悲痛不已，爸爸却释然地笑了，“悠悠别难过，是爸爸做错了事，这是我的报应。”

　　5
　　吴悠不敢相信，几十年如一日的“宠妻狂魔”“爱女达人”竟然婚外情那么多年，还婚内出轨生下了一个儿子，还取了个和她很配的名字，“吴虑。”

　　说起这个，爸爸不免感叹，“想来真是可笑，给你们姐弟取名“吴忧吴虑”是真的想让你们无忧无虑，谁又能知道，你们人生中的第一场风雨，竟还是我带来的。”

　　无论吴悠如何逼问，爸爸总是不肯提及那个女人的信息，总是不停地重复，“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

　　很奇怪，吴悠应该恨爸爸的，只是爸爸已经时日无多，所以难免的，她也真的害怕失去。她给自己这种复杂的情感想了一个借口：就是要他活着，才能继续去恨他，不是吗？

　　更奇怪的是，每次她去爸爸家看他，都从来看不到那个女人和所谓的弟弟。是知道爸爸生病了赶紧走人了吗？吴悠心底更看不起爸爸，看看你找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这样也有一点好，她总算不用备受屈辱地和那两个人打交道。

　　她怕自己会失手撕碎他们。

　　6
　　可是，到底没有如她所愿。

　　爸爸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之际，拉着吴悠的手，温情地忆起了往昔。

　　吴悠刚出生时，家里就请了一个育儿嫂专门带她。那个年代，请人专职带娃的不多，价格也贵，可是吴爸吴妈都觉得有必要而且值得。吴爸更是说了，“我就这一个闺女，不宠她宠谁呢？！”

　　可就在吴爸说完那话不久，因为没和领导打好关系，他被凭空降去了一个闲职，工资少了一些，空闲时间倒多了很多，而那会，吴妈的工作越来越顺，节节攀登，于是家里变成了吴爸和保姆一起带吴悠，吴妈主攻赚钱养家。

　　吴悠记得小时候根本不怎么见得到妈妈，她太忙了，甚至有几次家长开放日都是吴爸和保姆一起陪着她去的。她还记得，有几次，她差点对着保姆喊出了“妈妈”，望见人，才叫对了“兰姨”。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上初中开始，兰姨突然从家里消失了。妈妈渐渐不那么忙了，每天晚上都会和她聊一会天，试图拉近关系。到底是亲生母女，亲起来倒也快。

　　回忆至此，吴爸突然问吴悠，“你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兰姨了吧？”

　　吴悠不是傻子，她听懂了她爸的话，“是兰姨对不对？是她不要脸还给你生了儿子，对不对？”

　　吴爸长久没反应，末了长叹一口气，“算爸爸求你了，看在爸爸一辈子都对你好的份上，在你弟弟成年之前，你能帮衬的话就帮衬一把，好吗？”

　　又是一长串的沉默，吴悠定定地看着吴爸，“不好。还有，我没有弟弟，我妈只生了我一个。”

　　7
　　吴爸很快撒手人寰。

　　他的葬礼吴妈没有去，“我和他已经道过别了，这一回，就不用了。”吴妈在电话里，轻轻地和吴悠说。

　　那天，吴悠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兰姨，和她身边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兰姨一直没敢直视吴悠的眼睛，倒是弟弟一脸天真，主动走来吴悠面前，“姐姐，这个是我最喜欢的糖，给你吃。”他从衣服内口袋掏出了这颗糖，伸手递给吴悠，看得出，收藏得很好，极为慎重。

　　吴悠就是在那个瞬间崩溃的。她知道，她无法像她以为的那样绝情。

　　太像了。吴虑的脸和爸爸的太像了，认真宠爱她的样子也像，曾经爸爸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把他觉得最好的东西捧来她的面前，永远带着讨好带着笑。

　　她收下了那颗糖，说到底，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忍心真的不去管这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却没想到，这一管，最后变成了许中听的一句，“我以为对于私生子这种事，你该是看的最开的，不是吗？”

　　8
　　“许中听，我当时征求了你的意见，你当时也说了，力所能及的帮衬一下，问题不大。”

　　“你也说了，我说的是力所能及，古人还说事不过三呢，你说呢？”

　　吴悠当然清楚许中听说的是哪三件事情。

　　第一件是吴虑的升学。

　　当时帮吴虑转来京城上学，托了好大的关系才终于入了一所好学校。结果一年之后，等许乐要上学了，之前的关系不好用了。

　　也对，人家为什么要年年都帮你呢？

　　于是新一轮的攀关系，大笔大笔的砸钱，才总算把许乐弄进了好学校。

　　第二件是许中听的升职。

　　那天本来说好是吴悠去接许乐放学的，因为许中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应酬，领导放了话，谁能拿下那份合同，就升谁的职。

　　那个客户一直是许中听在维系，于是升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知道，和客户酒喝了一半，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许乐爸爸，只剩你们家许乐一个人没人接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确实发生了事情，吴虑在学校被人骂“野种”，气不过和别人打起来了，把别人打的挺惨。学校叫去了兰姨，可她只会哭，对方家长又依依不饶，只好给吴悠去了电话。

　　吴悠赶到之后立马放下包处理事情，就这样错过了包里手机不停的震动。等到处理完事情，一看天都黑透了，才心想坏事了。

　　而那时，许乐已经被爸爸接回家了。

　　自然，升职也泡汤了。许中听最恨的就是向来不和的劲敌假惺惺地当面对他说“谢兄弟给我捡了漏”，却又背着他想方设法给他穿小鞋，一气之下干脆辞了职，去了一家新公司，从头开始。

　　第三件是吴虑哥哥的婚事。

　　这件事本来是和他们完全无关的。

　　兰姨曾经结过婚，也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从小不学好，和他爸一样不给兰姨省心，高中之后书也不念了，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是那么多年下来打工也没打出什么名堂，眼看到了结婚的年纪，对象也找不到，没好工作没车没房，现在的女生都现实，三无产品没人要。

　　于是他不甘心同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弟弟可以住京城的好房子，上好学校，而自己啥也图不上？

　　从此讹上了他妈，收拾了行李直接搬进去一起住了。

　　等到吴悠知道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变成了“是他好心让妈妈和弟弟暂时一起住”，气的吴悠不轻。

　　这房子当初是他爸给她的嫁妆，现在也是她好心，暂时给兰姨和弟弟住，怎么就轮得到他在这里撒野呢？

　　可事实证明，讲理的根本弄不过耍无赖的，那人直接指着吴虑，“就算是私生子也有继承权吧，不行我们打官司。”

　　吴悠看了看兰姨，兰姨眉头紧皱，想劝又没法劝，吴悠心想，这就是爸爸所谓的“看她实在可怜，生出了不该有的保护欲，才犯了错。”

　　9
　　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吴悠只能再一次找许中听谈话。

　　“你现在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打算不要我和许乐了？

　　许中听直直地望着吴悠，悲凉地笑了。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我渣，但事实就是那段时间我实在太憋了，而我知道你也难，家里又有女儿在，我只能在外面喝喝酒发泄一下，真是不知道怎么会就和我那同事上了一次床，还真就那么一次就中了。她说她年纪到了，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但是她是不婚主义，所以不会逼我离婚，这也就是我说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配合你。”

　　“那你呢，还在乎这个家吗？还爱女儿吗？”还…爱我吗？

　　“我当然在乎这个家，我当然爱女儿，我…也还是爱你的，”许中听的目光仍紧锁着吴悠，表情万分沉痛，“有时候，我也是真的不明白，我们怎么就会过成了这样…”

　　许中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也说了，他虽然不爱那个同事，但孩子是他的，他不可能不管那个孩子。

　　如果吴悠能接受，日子就继续这么过，吴悠继续管她的弟弟，只是往后，许中听也有一个多出来的孩子要管了。

　　至于还要不要继续过，还要不要生二胎，他都听吴悠的。

　　10
　　那天从妈妈家里出来之后，没多久，陈叔追上来了，同她说了一些话。

　　“悠悠，我知道这样先斩后奏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是你也多体谅一下你妈妈。”

　　原来妈妈本来没打算再找人，她对爱情失去了信心，想着一个人过完此生也未必不精彩。

　　可是谁又能绕得过生老病死？

　　那天，妈妈好好地挑着菜，就突然晕倒了，还是被无意中路过的初中同学陈叔送去的医院。从那以后，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本来又是老同学，想着一起搭伙过日子也不错。

　　本来也是没打算扯证的，只是妈妈突然怀孕了。

　　陈叔异常开心。他有弱精症，上一段婚姻就是因为一直没有孩子才散的，可是考虑到妈妈年纪大了，他还是劝说妈妈别要孩子了，说就我们俩好好过就行了。

　　可能就是这样的真情打动了妈妈，她毅然决然地拉着陈叔领了证，还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为陈叔留个后。

　　“我妈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但总是，上了年纪，我现在寸步不离开她，就担心…”

　　“那你还不快回去看着我妈？”

　　陈叔点头示意，刚转过身打算离去，又被吴悠叫住，“陈叔，谢谢你，以后，多拜托你了。”

　　“悠悠，你这话说的，那不是我应该的吗，我真要先回去了，回头有事联系啊！”

　　看着陈叔小跑离去的身影，吴悠知道，妈妈这回是找到真爱了，虽然晚了点，但也值得了。

　　至于执意要生下孩子，她知道，妈妈不只是要给陈叔留后，更是想要重新再做一回母亲，现在的她已经不工作了，有大把的时候可以亲手将孩子带大。

　　吴悠心想，她这个女儿当的真是失败，把兰姨和弟弟带在身边养，甚至兰姨生病她都送过医院，却连亲妈生病晕倒都不曾知晓。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应该怎么办？

　　谁会来告诉她答案？

　　11
　　吴悠来到了墓地，看着爸爸微微带笑的脸庞，她想大喊一句，你倒是舒服了，人一躺什么都不管了，那我呢？我怎么办？

　　天暗了，腿也麻了，吴悠踏着枯叶离开，一声声脆脆的破碎声。

　　一阵风吹来，脚边的叶子被吹开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穿着新买的花边袜子，也是踩在这样的落叶上，忍不住抱怨，说新买的好看袜子都要被这些枯叶给勾破了，于是下一秒，她便被爸爸公主抱了起来，“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有爸爸在，保证你什么烦恼都不会有！”

　　那时她还歪着头，问爸爸，“难道你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当然！爸爸为了悠悠，什么事都能干成！”

　　她还记得爸爸说那话时，拍着胸脯的节奏和样子。

　　可如今呢？

　　又是一阵风吹来，更多的叶子随之而来，源源不绝。

　　竟都是从爸爸的墓碑那边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