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阿飘》鲁予熙

48、阿飘的梦里梦外

　　阿飘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头座头鲸，在大限来临之际，她努力上游，浮出海面，最后一次仰望着阳光，随后，坠入深海。
　　光从她眼底一点一点褪去，沉重的身体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她听见海的呼吸声在一点一点地远去，一片又一片的沉寂涌了上来，逐渐包裹了她。
　　意识在悄然离去。
　　但恍惚间，她好像又能听到什么了，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窸窸窣窣地生根发芽，她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了起来，耳边的声响也热闹了起来，像是欢歌，像是笑语，她好像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阿飘睁开了双眼。
　　枫衣夜里偶尔会缩在她的小镯子里浅眠，现今听到了一点小动静，就飘了出来，看了她一眼，神情中带了几分犹豫。
　　枫衣早知道阿飘身份特殊，但具体怎么个特殊法，他都是一知半解的。他也好奇过，但阿飘从来没有主动地跟他说过，因此枫衣什么也没问。
　　近来，他能感受到阿飘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曾试探性地问了问，也没得到切确的回答，所以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不该再问一问。
　　阿飘轻轻地拧了拧眉心：“枫衣，要说什么就说吧。”
　　枫衣仍旧犹豫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心里组织着语言，之后才慢慢地开了口：“我知道……大人向来都比较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就不做。可是您最近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是因为诸天教吗？”
　　阿飘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其实并不关心诸天教。退一万步说，如果第六局、道协和其他各派联合起来，都阻止不了诸天教，让他们阴谋得逞，天道也不会放过诸天教的。他们只会落到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她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在身上，幽幽地说，“我啊……我在想我自己。浑浑噩噩做了几百年的鬼，有些东西，直到如今才想起来。”
　　她一心奔波在求死大道上，路边的风景看过就抛之脑后，几乎没有仔细思索过。毕竟是个只想着早死早解脱的人，还研究着别的干嘛？浑浑噩噩，就浑浑噩噩好了。而后投胎变成怀空桑，她对这辈子也没有什么盼头，一直抱着得过且过、不过我就挂的心态。
　　好像就是从诸天教派人来找她麻烦开始，阿飘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醒来。
　　枫衣看她说着说着又陷入沉思中，纠结了一会，小心地问：“那您自己有什么忧心之处呢？”
　　“嗷？”阿飘下意思地出声，她想了想，反问了一句，“都说我身上有浓厚的功德金光，那在你看来，厚到了什么程度呢？”
　　枫衣形容说：“像一轮小太阳，令鬼畏惧，也令鬼向往。”
　　阿飘继续问：“那你觉得一个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拥有如此深厚的功德呢？”
　　枫衣长长地“嗯——”了一声：“可能要做十世大善人吧？或者说连续拯救了几次全世界？”有的人做一辈子好事，也不过能积攒很薄很薄的一层，可见功德实在难得。
　　阿飘叹息：“是啊，功德这东西，可不好得。”可她偏偏只有上辈子，就算一直在救人，却也远远达不到救了全世界这样的程度，所以她一身功德怎么来的？
　　“我过得太糊涂了。”阿飘终于开始了自我检讨，“我本来以为我只是个功德较多一点的鬼，可我在地狱里百般折腾都能毫发无损，而且还在无意之中增强了自己的魂力。但我依旧对我自身一无所知，并且丝毫不把我自己放在心上……”
　　她整整检讨了十分钟，听得枫衣目瞪口呆，这到底是在检讨，还是在炫耀？？
　　检讨完了，阿飘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带了一点儿怅然：“我在酆都，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鬼魂。有平平无奇的，有福泽深厚的，有十恶不赦的，有孤苦无依的，有腰缠万贯的，有无欲无求的，有自我膨胀的……形形色色，他们都是死后的人，但酆都的法度与阳间不同，所以鬼的本性都会放大，很容易就失去了自我。”
　　她沉沉地说：“而我也不例外。”
　　上辈子死后，她执念太深，几乎入了魔障，可她偏偏始终不能得偿所愿，于是一直彷徨至今。
　　枫衣问她：“那您现在，是要找回自我吗？”
　　阿飘想了想：“嗯……算是吧。不过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该怎么做。唉，算了，庸人自扰罢了。”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把头闷在了被子里：“等过些日子就是七月半，到时候我再问问看吧。今晚打扰到你了，好好休息吧。”
　　枫衣轻轻地应了一声，一边钻回镯子里，一边想：七月半？问问？问谁？
　　不过七月半还没到，某天半夜里，就有来自地府的正经鬼敲响了阿飘卧室里的窗。
　　阿飘揉了揉困意十足的眼睛，哈欠连天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嘟囔着说：“这么多年不见，有什么好事情想到我了？”
　　枫衣好奇地看了一眼，窗外那两位一黑一白，谁都看得出来那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他们穿着很商务的西装，如果不是飘在半空中，你只会觉得这是两个英俊的精英男士。
　　白无常带着营业性的微笑，彬彬有礼地道：“久违了，大人。在下此次前来，是要告知您一件事：五日后中元节，届时鬼门大开，将迎接新的鬼王入酆都。”
　　“新的鬼王？”阿飘的困意立马就飞走了，她愣了愣，问，“也就是说鬼王要游街了？”
　　黑白无常同时点了点头。
　　鬼王游街，是他正式成为鬼王之前必须要经历的一件事，这既是他的“登基大典”，也是百鬼的狂欢宴。在这个过程中，百鬼随之夜游，若有哪只鬼能干掉游街的鬼王，那他就能取而代之。只有游街的鬼王杀退了所有觊觎他王位的鬼魅，顺利回到酆都，他才能在鬼王榜上留下自己的一笔。
　　鬼王的修行何其艰难，所以并非每个中元节都会有鬼王游街。
　　阿飘道：“你们是要我过去看个热闹呢？还是要我去‘维持秩序’呢？”
　　鬼王游街，哪有秩序可言？
　　白无常笑曰：“并非如此。近来酆都查到阳间有人私下里连通地府人员，狗狗祟祟，欲意不轨之事。陛下虽然派人查出来几个内鬼，但阳间却不是我等能管到的地方，因此事件还未能查清。鬼王游街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我们担心当天会出什么意外，想请您多关注一下。”
　　阿飘挑了挑眉：“有什么内幕，说下看看？”
　　黑白无常：“……”营业微笑差点没维持住。
　　阿飘看了看他们的表情，“呵呵”一笑：“怎么，是觉得我现在是阳间的人，不好透露更多阴间的事？”
　　黑无常斟酌了一下：“倒也并非如此。我们找出来的内鬼只是几个小喽啰，从他们身上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情报，他们的幕后主使依旧藏得很深。”
　　“行吧。”阿飘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等到黑白无常消失在夜色当中，阿飘缓缓关窗，脸上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呵，混蛋北君！又想拿她打什么鬼主意！想当年他拿着一根名叫“鬼也会过劳猝死”的胡萝卜，支使她为他分担了多少公务！（当然也是她太傻，说说就信了）
　　阿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上枫衣好奇和疑惑的目光，顿了顿，她解释了一下：“鬼王游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场超级大混斗，你知道的，越高阶的鬼魂，他的魂力就越浑厚，对底下的鬼魅来说，那可是大补之物。虽然你是比较高阶的红衣厉鬼，但你魂体中设有禁制，大部分力量也被压制住了，所以鬼王游街时，你要尽量小心谨慎，免得被误伤。”
　　枫衣点头应了。
　　旦日，常律兴冲冲地敲响了阿飘家的门，门一开，他就急不可耐地对阿飘说：“你知不知道鬼王游街？”声音急切，脸上带着期待之色。
　　阿飘毫不犹豫地大力关门。
　　阿沉根本没看到门外是谁，只听到了声响，他好奇地问：“到底是谁啊？他说什么王什么街呢？”
　　阿飘漠然回答：“传销洗脑的。”
　　阿沉也是知道这个“传销”的可怕性，他一听姐姐这么说，吓了一跳，立马冲过去，反手就锁紧了自家的大门，然后拉着姐姐飞快地躲进卧室里，同样把门锁得紧紧的。
　　阿飘：“……”
　　阿沉伸出一根手指冲她“嘘”声：“姐姐，不要出声！小心他们把我们骗走！”说完他还把耳朵贴在门上，警惕着屋外的动静。
　　“……”阿飘：“其实是我们对家的邻居，就是老劝我加入道协会的那一个。我比较烦他，所以才那么说的。”
　　“哦，这样啊。”阿沉松了一口气，嘟囔着说了一句，“就他那个天天骚扰、天天念叨的架势，跟传销也差不了多少啦！”
　　被拒之门外的常律不知道他在姐弟俩心中已成“传销”，他哭丧着脸，面对着紧闭的大门：“我有这么讨嫌吗？一见到我就关门。”
　　温瑕瑜好笑道：“你才意识到吗？谁让你这阵子天天逮着个机会就骚扰人家呢。行了吧，该放弃了，你还看不出来人家那颗坚定不移的心吗？”
　　常律没办法，只好转身走人，一边走，一边还犹自不甘心地嘀嘀咕咕了两句，声音太小，温瑕瑜都没有听清楚。
　　自从温瑕瑜当着唐教授和怀家人的面，邀请阿飘加入第六局当特别顾问之后，很快消息就传到了道协会。他们没想到阿飘的能力如此出众，更没想到阿飘连第六局的邀请也会拒绝，连番考虑之下，道协会也决定向阿飘抛出橄榄枝。
　　因为怀家人不想让阿飘学习道法（特别是计教授强烈反对），所以道协会先派出了常律来探探阿飘的口风——常律一直都是个小孩子心性的人，说不定能跟阿飘合得来呢？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谁都说服不了阿飘。而且因为常律太啰嗦了，导致阿飘见他都很不耐烦，能躲就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