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轮回 ...

  •   大概从两周前做的一个噩梦开始,我身边就发生了怪事。
      在决定卖身给江家公子之后,我就开始连续数日做同样的梦。梦境说不上可怕,但总是让我有种深切的恐惧和空虚感。
      配合着这怪梦一起出现的,还有街角突然出现的算命摊,以及坐在摊铺后看似百无聊赖的算命先生,每当我经过摊前,他总是会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若有似无地朝我看来一眼。
      那眼神并非是贪图美色的垂涎,而是带着浓浓的怜惜,仿佛我做错了什么。这份好像知道什么的视线让我感觉到无所适从,甚至有些胆战心惊。
      算上今年,我已经在长安呆了二十二年有余,却从未碰见过如此怪事。
      我着人去打听那先生的来历,彻查数月的阿盐,最后却灰头土脸地向我禀报,那先生无亲无故,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过去和现在,皆是一片空白。
      要说这样的眼神,我其实不止在先生那里看到过,所以才会印象如此深刻。
      在那场接连数日都不散的怪梦里,我被迫困于一座深山上。
      梦中的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将我浑身浇得湿透。
      我好像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一棵大树靠住,大片茂密的叶子替我遮住雨水,我抱着冰冷的自己,感觉就快要死去。
      尽管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但我心中却有个声音告诉我:‘不可以就这样离开,至少要等他回来。’
      就凭借着这股吓人的执念,我多次在昏睡之后陡然惊醒,梦里那绵长的思念与窒息的痛苦,纵使在清醒之后回想起来,仍然能让我彻夜难眠。
      可是我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久而久之,我觉得梦里的自己大概是被人抛弃了,索性不再期待对方会出现。
      因为清晰地记得我倚靠的是株菩提树,所以特地差人去南越带了菩提子回来,约见客人时就会戴在手腕。白色菩提子晶莹剔透,不得不说又招来了一大批客人的赏识和恩赐。
      我已经将卖身契赎了回来,所以不必如往常一样接客,陪酒足矣。
      正因如此,得不到满足的恩客们时常会抚摸着我的手作以感叹,“要是能早点见到山/奈公子,我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别人啊。”
      “戴上这手串的山/奈公子,真是显得越发出尘绝艳了。”
      能得到这样的赞美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这样想。即便我知道自己是个满身污秽、肮脏不堪的人,但是能有人这样评价我,我已经无比满足。
      某一晚,江公子留在我房中没有离开。他支起上半身,手肘撑住枕头,抚摸着我的手腕长叹,“山/奈,明日去采买些你喜欢的东西,后天我便带你走。”我实在不想你继续留在这钰竹馆里受人欺凌。
      后半句,他说得小声,望着我的眼睛也越发深情。
      他用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顺着我的头发,因为这个动作,我忽然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一股香味。
      他的身上传来一种像檀香一样的让我心口一疼的好闻味道。
      我问他,“带我走”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我们还会不会回来
      他摇摇头,说不会。我要带你远走高飞,我的祖上在金陵,如今我事业有成,这几年也攒下不少的家产,我想带你回我的祖上,和我享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我轻声说,然后抬起眼睛看着他:“你在长安不是早已成家?那你不要你的妻子了吗?你的父母都在这里,你又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江芜眉眼一皱,不再说话了,好像是在酝酿什么合适的措辞,默默地想了很久。
      最后他说,他会定期回来探望父母妻儿,但一定要接我走。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握着我手的力度甚至都紧到让我觉得痛。
      翌日清晨,阿盐摆了轿子拉我去街市闲逛,说是昨夜江芜嘱咐了他,要带我散心,再看看这长安风景。
      我嗯了一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算命摊前。
      坐在摊铺后面的老先生正闭目养神,因为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面前的大部分阳光,所以他有所感知地睁开了眼。
      看到是我,他毫不意外。这种将我与其他人平等对待的态度反而让我舒了一口气。
      毕竟,长安城钰竹馆的头牌公子主动去市井算命这种事,虽说不上轰动,但靠着煽风点火和随便猜测还是能让我丢尽脸面。
      “算命?”
      他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嗯。”
      “坐吧。”
      “好。”
      我撩起袍子坐下。
      先生理了理衣服,直起身来面对着我。
      他朝我伸出手,我很自然地将掌心朝上,放在他的手上。
      看着我的掌心纹路半天,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摆摆手,示意让我走。
      连批语也不肯留,想必不是什么好的结果。我给了阿盐一个眼神,他立刻很有眼色地掏出锭银子放在桌面上。
      天机不可泄露,我从不强人所难,起身要走,却被三个字叫住。
      “童子命。”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晰可辨。
      街市上嘈杂的叫卖声忽然间都沦落为背景音。
      “我见公子你处事超然,清逸孤高,不落凡庸,又见你命格多舛,一生波折,猜想必定是童子转世。”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他:“先生又何必这样嘲笑我。如果钰竹馆出身也算不落凡庸,清逸孤高,那童子的定义未免也太广泛了些。”
      “你命、情、病、厄、劳,五关皆犯,兴许是上一世造了太多业障所致。命理线再掌心的正中央突然生生断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经他提点,我才伸手来看,果不其然,掌心中央一条清晰的纹路,再行至一半时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踪迹。
      “别去。”先生突然说。“无论最近是谁邀你离开长安,都别去,也别答应他。”
      我又叹了口气,“先生这样岂非是在为难我?我既然未强求先生,您又何必强求于我。”
      话音落下,我听见身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之后,阿盐跟我讲述了自我走远后,在那个算命摊上发生的事情——
      一位握着拐杖的老人从摊后走出,这位老人的双眼混浊,似是看不见东西,必须要算命的老先生搀扶才能顺利地在桌前坐下。
      “唉,我救不了他。”算命的老先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老人露出浅淡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既然如此,那便凭他自己的造化罢。”
      “他的纯青琉璃心已碎,已永世不得轮回,纵然能得迦楼罗尊圣回向全部功德,也恐怕是回不来了。这最后一世,我想让他过得好一点。”
      “人世轮回,因果业障,要桩桩件件又哪里能理得清清楚楚呢?”老人出言安慰。
      “他曾救过你我一命,我却无论如何都还不了这个情。”算命老先生长叹一声。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往后种种,聚散如风,都随他去吧。”

      对于孰是孰非,我当然有着自己的判断。虽说那算命先生不像是在骗我,但让我放下唾手可得的安定生活,去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路人指引,我宁愿选择前者。
      离开了那算命先生后,我带着阿盐准备离开此处,却在临上马车时,看到不远处有个画摊。微风拂过,将摊位角落的一幅画吹得来回舞动,那画上之人有几分眼熟,于是我决定去看看。
      到了画摊,阿盐替我取下那副装裱精致的画卷。摊开一看,我愣住了。
      阿盐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公子,这画中的人,可不就是你吗?”
      没错,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连否认都否认不了,这并不是似有若无地像上几分,而是完全就是一个人。
      画中人的眉眼身姿与我相比,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我少了几分画中人的仙气。
      我问老板这画怎么卖,那老板却十分嫌弃,大手一挥说你要就送给你好啦。
      “这么便宜?”
      我又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这画虽然未经装裱,但却十分精致,而且年代久远,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作品了。
      因为这实在是一副很美的画,我过意不去,还是让阿盐给了他一锭银子。
      老板脸色为难地收下银子,犹豫着还是决定把这副画的来历告诉我。
      他说,这画是他很多年前从一间破败的寺庙里捡的,刚看这幅画确实很美,但越看越着魔,这幅画挂在哪儿哪儿就会出事,非常可怕,十分邪门。
      “画上的人虽然慈眉善目,但有高僧鉴定说这并不是佛,而是堕入妖道的天魔。”
      我与阿盐对视一眼,发现他与我一样觉得奇怪。
      因为这幅画并没有画完。
      画中人面戴白纱,眉心一点鲜红的朱砂,如云墨发松散地用玉冠绾着,手腕和脚腕都戴着七宝如意金环,脖子前还有把金光如意锁。
      他赤着双脚,走在开满宝花玉树的仙路上。
      路面由无数琉璃彩石铺就,道路两边种满奇花异草,空中还有仙鹤飞龙,飘渺绝美如仙宫一般。
      最为奇异的是,画中人的身上只披了件薄衫,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其余的皮肤则大片大片地裸露在外。他一只手托举红荷,另一只手单掌立于胸前,垂眸闭目,默诵佛经,宛如天神下凡一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画没有画完,是因为这条仙路大道的另一边还是空的。除此以外,画卷在右上角还有一首题诗。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轻轻地念出了声。
      这副画没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看这画工精湛,墨迹历经弥新,估计起码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它仍然没有腐烂,更没有晕散墨汁,这显然已不是人间俗物能达到的程度。
      我很清楚这个人不是我,可这首诗太哀伤,画中景致太美好,宛若仙境一般,让人无法不去浮想联翩。难道说曾几何时,我也到达过这画中的仙境吗?
      这副画就好像是从天庭无意间流落到了人间一样,画中透露着无尽的哀思和深切的眷恋。我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执笔之人一定非常喜欢画中之人,所以才能作出这样的画。
      我轻轻地说:“如果有人愿意画这样一张我,我宁愿跟他一起浪迹天涯,长相厮守。”
      话音刚落,天上就忽然下起了雨。
      这雨来得实在太急,简直毫无预兆,就好像谁在流泪一样。
      实在太突然了,于是阿盐匆匆把我扶上马车,我怀里紧紧抱着画,生怕雨会淋湿它。

      回去准备了一日后,我将钰竹馆之事打理妥当,准备离开这里了。
      门外,江芜派人前来接应的马车停在路边,他人却不见。一问之下才知道,江芜前些日子回了趟家,似乎正因为和我同去金陵之事被父母盘问的烦恼不已,暂时无法脱身,只好让我先行上路。等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会和我在途中的某家驿站碰面。
      “他还是没能和我一起走……”
      我坐进马车,有些空虚地看着窗外变幻的街景。
      “江公子一定会跟上来的。”
      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跟在马车旁边的阿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低下头,轻声回复了一句“大概是吧”,然后就拉下了窗帘。
      我们这队人马在官道上行了三日,第四日时,因为已经落后原定时日太多,于是我命人抄了近路,直接从山中的小道往过走。这样的话,就能在第五日的傍晚抵达驿站,就能早早地和他碰面。
      沿路上,我将车帘挑开,望着一路的街景,心底百感交集。途中还碰到了一只小鸟,它时不时地在我的马车顶上盘旋,偶尔还会冲我啼叫几声,好像和我认识一般,在极力地引起我的注意。
      我试着把手伸出去,那只小鸟停在我的指尖,它歪头看着我,用鸟喙轻轻地啄了啄我的手心,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就已经对这次的旅程隐隐感到不安。
      算命先生的话时常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只有靠不停地转着手中的菩提子才能稍稍减轻焦虑。
      四日深夜,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泥泞的山路给轿夫们增加了太多困扰,有人一脚踏进了泥沼里,立刻便陷了进去,他挥舞着双臂大声求救,却再也没能从那里露出头来。
      这可怕的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其余的轿夫们见状,立刻大惊失色,纷纷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喊了一句珞珈山,顿时,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般跳开了。
      “珞珈山?这里是珞珈山?”
      我还在奇怪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就听见有人惊恐地道:“珞珈山!这里闹厉鬼啊!”
      马车霎时被随手抛在地上,轿夫们纷纷惊叫着四散奔逃,我在轿子里也被撞得头晕眼花,连忙扶住侧面才免被摔倒。
      有关珞珈山的传闻,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据说,在珞珈山的前山曾有一间万佛寺,托佛寺庇佑,这里曾经是个繁华盛大,香火鼎盛的地方。随着一百年前方丈入魔死后,寺庙便很快地衰败了下去,如今这里荒废已久,前山后山皆是一片荒凉。
      不止如此,还有人说,珞珈山的后山是片乱葬岗。百年前这里风云突变,天地失色,有场神妖大战,死了无数妖魔鬼怪,自那之后,不少神佛也葬在那里。
      原本上品上生的风水宝地,如今彻底沦落为一片荒地。
      越想越觉得不对,我连忙把一只藏在怀里的画拿出来看,发现底部竟然还有一行小字。
      大意是【……画师曾与画中人有过一面之缘,而画中人正住在珞珈山后山。画师曾多次前去拜访,想见人一面,但都被后山主人以清修不便婉拒,对此画师一直深感遗憾,直到画中人气绝身亡,再也没能向他表明心迹……】
      珞珈山后山?后山明明是乱葬岗,哪里来的半点人烟。
      就在我脊背发凉的时候,发现手中这副本来仙气萦绕的画卷,突然开始急速地衰老腐烂,画中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一具枯骨,血液甚至从画中流到了我的手上。
      我大叫着把画扔了出去,任它跌落进泥土。
      从此以后,它要流落到何处都与我无关,那邪气森然的画卷,我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画卷深深插入泥泞之中,任风吹雨打,染尽污泥,再也没人去管。
      阿盐抓住一个逃兵,试图搬出江芜的名号来要挟,得到的回答却像锐利的匕首一样刺入我的耳朵。
      “你们还敢溜走?你们难道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谁吗?如果我们家公子出了什么事,看你们回去怎么向江大人交代!”
      阿盐用力地揪起一人的衣领,对方则是以相当不耐烦的姿势猛地推开了他。
      “蠢货!事已至此,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江公子根本没有想过要和他汇合,他一个钰竹馆里出来的娼妓,不过就是大人用来讨好金陵权贵的礼物罢了!你还真把他当回事吗?”
      阿盐结结实实地呆在原地,而我则是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愣在那里。
      “你们真是蠢到家了,还以为攀上了权贵,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大人从不屑与这种肮脏的玩物为伍,只是用三言两语骗得他团团转而已!……我也是想钱想疯了,才会来赚这种不义之财!……”
      “这深山老林里的天气变幻莫测,指不定就会从山中冒出什么山贼虎豹,反正他贱命一条,要死就死得远一点,我们可还有妻子儿女要养活呢!”
      “……对了!反正你们也快死了,就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吧!”
      趁阿盐不注意之时,另一名轿夫一把抢走了阿盐腰间的钱袋,然后立刻狂奔远去。
      “站住!——你们这群懦夫,给我站住!”
      阿盐怒不可遏地冲着他们逃窜的背影大吼大叫,却没能留住任何一个。
      我叫了一声阿盐,想下了轿子拉他进车里,外面此刻狂风暴雨,再淋下去他一定会出问题。结果就在刚踏上地面,从背后猛然撞过来什么东西,毫无防备的我踉跄着差点扑倒在地。
      “公子……!”
      “以前你在钰竹馆可是头牌,我一介马夫自然买不起你,现在你落魄至此,不如就在死之前让我享受一下,应该也无所谓吧。”
      用来束发的玉冠冷不丁跌落在地,卷进泥土里。
      头发散落一肩的同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发尾使劲往后拉去。
      背后那人用相当粗野的方式从后面抱住我,然后将我毫不留情地摁在马车里,我整个上半身都被他死死地钳制住,无法动弹半分。
      “放开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