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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C98. 凧⑧ ...

  •   令人昏昏欲睡的雨水还在继续着。晚饭过后,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房间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木质竹制物品散发出的浓烈香气。

      木川卷着床铺铺在榻榻米上,穿过被雨水打湿的檐廊,富冈义勇抱着一个枕头递给她。

      “这个可以吗?”他问。

      “嗯。”她应声接过。

      院子里的木牌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水甚至飘到门槛上。

      木川唯伸直双腿随意坐着,富冈在后面跪坐,非常严谨地用毛巾擦干少女的长发,湿漉漉的长发因为刚洗完而显得格外乌黑。

      她晚上睡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而对方已经换好了藏青的和服单衣,腰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腰带。

      室内的光很昏暗,两人一时无话,很快富冈义勇就放下毛巾,站起身走到隔壁。木川唯钻进被子里,把脸贴在枕头上,她认为那是一种棉质面料的柔软香味。

      房间的隔音并不好。

      她想,能和对方聊什么呢?提到未来好像过于伤感,她有点词穷。

      少女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又用小桌上的茶壶续上一杯,继而重新躺下。雨水的反光从西边墙上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刚擦过的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闪烁着亮光。

      关上灯之后,地面的铺席就变得很黑,偶尔能听见窗外的虫鸣。她反复在被子里滚了滚,脸埋在里面,没有丝毫睡意。

      “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隔壁没有回音,但被褥轻快翻叠的微微声响也极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片刻后,他说:“没有。”

      木川唯意外地感觉到安心,她抱着被子平躺,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要不然我们继续聊天吧。”

      对方没有回应。她以为他睡着了,或者对这个提议做出了拒绝的表态,但是没一会,脚步声响起。他光脚踩着地板走过来,在发热的脚掌下,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软地起伏着。

      他没有开灯,而是选择沉默地坐在房间小方桌后面,距离她有一些距离。

      “我以为是刚才那样聊天……不过这样也行,啊,或者你把你的床铺移过来吧,这样就不会冷了。”

      在黑暗中,少女烂漫朦胧的语言像是夏日的晚霞,她毫不掩饰地、用一种极具特色的孩童式口吻说道。

      富冈义勇顿了一下,在暗处凝视着她的脸部——大概是在那个位置,鼻梁和面颊看不清楚,额角散落黑发,她的表情一定傲慢又充满天真。

      他沉默半晌,又听到她催促,不得已真的去把自己的床铺搬过来铺在榻榻米上。和她大约隔着半米的间距,他坐在被子上,有些无言。

      “你听说过日本最贵的鸡吗?”少女说。

      小姑娘双手搭在被子前,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望向天花板,她像是修学旅行和同寝室好友夜聊的中学生,还有点高兴。

      于是富冈义勇不能用沉默去破坏这种兴致勃勃,他回答:“没有。”

      “是长毛鸡,鸡翘上的毛最长有十多米,当它们还是小鸡的时候看上去与普通家禽一样,到了可以啄米的年龄它们的毛便开始以每年一米的速度飞长,这种增长速度可以一直持续到它们上天堂。”

      一个因春雨而闷热的夜晚里,17岁的少女躺在床上邀请21岁的男人来房间,一本正经地聊一些关于鸡的话题。

      富冈义勇说不出这种场景的荒诞之处,只是听着对方科普,偶尔发表几句评论。木川唯接着说:“长毛鸡在欧洲很受欢迎,在鸡笼里受到动物园编内员工待遇。曾经有一名旅日欧洲游客偷过几只长毛鸡回国,和本地鸡杂交和培育出了高仿版,这也是德国凤凰鸡的来源。”

      他就在脑海里构想这种鸡的长相,少女引经据典,预言未来长毛鸡会变成国宝级别。她还说另一种来自越南的东涛鸡,成年体重可以超6公斤,拥有令人费解的极致大腿,和人的手腕一样粗,拎起来就是称手的武器。

      木川光是说鸡的事情就说了很久,听得富冈像是在动物园来回穿梭。

      “啊。”她才想起来他的坐姿,拍了拍那边的床铺,“你也躺下来。”

      少女想塑造一种和朋友并肩聊天的感觉,他浑身僵硬地躺下来,盖着被子像是盖着棺材板,混乱地望向上空。

      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水汽在静静地飘荡,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木川唯把被子卷在身上,那苏格兰毛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成了黑暗的最佳点缀。

      “你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他先是思考措辞,随即慢吞吞地、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他说:“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脸了。”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侧过身朝着他的方向,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势在漆黑中小声开口:“我也是,我快忘记养母的长相了。”

      他们同时沉默了十几秒。

      “你可以把手给我吗?”她坦然道。

      他从被子里伸出左手,向她的方向递过去,于是木川就用右手握住。

      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有了一个参照物,不,或许是像匕首那样的东西——作为一个意向存在。她常常将那把绿色的旧匕首绑在腿上,现在它被放在小桌上,所以她取而代之捏着青年的手。

      他没有回握,只是单纯地搭在榻榻米上。

      木川唯说:“我在想,我十岁、十二岁、十五岁的想法肯定是错误的,但是现在也无法找到答案,你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吗?是我的秘密。”

      他说好。

      得到保证,她松口气,再三强调和谁都不能说,就算别人问起也要保密。他点点头,意识到她不看见,马上又出声说没问题。

      “其实我一直不能理解一些事情。”她断断续续地说话,这种语调和之前天差地别,饱含着不确定,“我小时候被收养过好多次,每次他们把我送回设施的时候,大人总会有理由,从长相、能力、智商到性格,我就总认为是自己的原因。”

      少女提起孩童时代,像一个孩子在吃饼干,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

      “所以我就使用精神胜利法,只要精神上跨越了一切,就没有东西能造成伤害。你听过丈夫家.暴妻子的案例吗?如果那个男人很有钱、很有势力,还有才华,他打骂妻子,胁迫她去卖.濦,那是爱吗?”

      “不是。”他很快回答。

      青年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获得答案的木川却更加困惑,她低着头:“千穗说,她爱他,所以我每次看见院长去找她,我都走开。她被打了,也说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富冈义勇还是明白了,他回握着她的手,静静听下去。

      “最后她被那么多人.轮.歼,我没有赶上,我只能看着,我不明白……那些老师会聚在一起夸耀着又睡了多少人,分享喜悦,其他人都表现出羡慕的神情,一个人在其他领域的优秀和成就和才华可以抵消他的人性吗?如果可以,那幸存者要怎么面对社会对于加害者的褒奖呢?”

      一向能说会道口齿伶俐的少女居然磕磕巴巴地讲述事件,她明明在谈起长毛鸡时滔滔不绝,明明能和各种人谈笑风生。

      他只能说,那种情况是错的。

      她反问,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好像如果不找一个理由,就没办法为事实辩证。

      他沉默着,握紧了她的手:“你刚刚说的精神胜利法…她应该也是这样。”

      “……你是说,千穗?”

      “嗯……她大概在说服自己爱那个人,不然她没有别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切。这是人在面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事情时的自我化解。”

      在受到伤害时,人类自身的保护机制和潜意识会偏向将这种伤害合理化。

      九条千穗必须要去爱,不爱太痛苦了,如果被侵.犯是脏,那作为爱人应该就干净了吧。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减轻痛苦。就像被性.侵后强迫自己爱上强.歼犯以此来逃避这个事实,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只是清醒状态中的自我借口。

      可是木川唯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她甚至没有同理心,她能懂自己的精神胜利法,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选择接受。

      她说:“我不明白……对不起,我不明白。”

      她说:“是千穗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我们都没有错,那为什么在这个故事里其他人都没有得到惩罚?”

      她说:“明明千穗说,她的一切都被夺走了,后来我也遇到了这种事,我的嘴巴、我的脸是不是也很脏——”

      木川觉得耳鸣,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很重。她回过神,对方正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没有被夺走,你没有被夺走,任何人都不能。她依然是干净的,她的灵魂是干净的,她依然纯洁,就像你一样。”他很坚定地开口。

      黑暗中,这只手代替了那把匕首,在源源不断地昭示存在感。她慢慢弓着腰,把脸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然后整个人缩成一个小小的句号。

      她的声音很小:“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

      “你保证吗?”

      “嗯,我保证。”

      又过了好一会,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面前好像出现了巨大的渔网,网底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在那条鱼蹦到她身上时,她立刻惊醒过来。

      富冈义勇迅速明白了,为什么她前两次在他家留宿都是因为醉酒,为什么一直熬夜。他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战栗,溢满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少女没有松开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她无所顾忌地把脸贴在上面,轻轻闭着眼睛。

      富冈很害怕手指会不小心沾到她眼角的泪痕,但实际上,他发现她并没有哭,她只是紧紧地皱着眉。他松了一口气,也侧着身,安静看着少女的轮廓,从她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黑夜般的色彩。

      她反复醒了很多次,也不停地在梦中皱眉,额头抵住他的手掌,好像一只惊恐柔弱的小羊。

      他第一次见到这一面,心脏仿佛被人戳破了,哗哗流的血跟海水似的不要钱。血管在抽痛,胸口扑通扑通疼得很频繁,这种感情像是棋子,可以在围棋的棋盘上随心所欲地挪动。

      他感到在昏暗的空间里,一种奇怪的物体在到处浮游,一定要遮上仰视着的眼睛,自己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他伸出另一只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脸颊时又克制地抽回来。他浸泡在雨声里,正在遭受惩罚。

      门灯下的飞蛾、蠓虫和小甲虫发出阵阵搏动翅羽的声音,树木和泛着朦朦月色的卵石坡道却深深地沉在一片雨水之中。无数玻璃宛若固定在那里的一团团光雾,在宇宙间泛出玲珑剔透的光晕。

      直到第二天早晨,木川睁开眼,她的手还轻轻牵着另一个人。

      阵阵温热的微风吹向他俩的面颊,蚊虫开始往窗上撞来。少女的胳膊有些发麻,她没有急着动弹,轻轻侧过脸观察对方的睡颜——他距离她半米远,衣服非常勉强地合着,肩头和胸口都很结实。

      他们睡在相隔半米的两张床铺上,只是手掌紧握而已。

      但木川唯还是在恍惚之间,错觉自己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

  •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是占有和控制
    爱是包容和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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